接下来的一周, 冷奶奶的病情出现了多次反复,每每在生死线上挣扎, 幸能得以死里逃生,生命体征开始趋于平稳,撇去此中惊险不提, 大家都过得不堪重负。丛蕾下班后去医院探视丁瑞兰,冷千山坐在室外, 她问道:“奶奶今天怎么样,醒了吗?”
冷千山摇头, 他现在像个提线木偶, 日日守在医院,除去规定的探视时间,其余时候就空洞洞地盯着墙壁发呆,若非必要的交流, 不管谁同他说话, 他都不予回应。偶尔去休息室打个盹, 醒来又是一具行尸走肉, 胡子拉碴,脸色蜡黄,宛若跟着大病了一场。
丛蕾说道:“你今天又没吃饭?”
冷千山虚弱地靠着椅背,脸颊瘦得有些脱相, 她忧心忡忡:“冷千山, 你这样不行的, 奶奶还没好, 你不能也病倒了。”
“我病了倒好了。”他沙哑地说,消沉地背过身去。
丛蕾气急:“难道你病了奶奶就会好么,你以为奶奶希望看到你这样?”
冷千山充耳不闻,自虐般地惩罚着自己。丛蕾把手消完毒,穿上鞋套与隔离衣随护士来到冷奶奶的病床边。冷奶奶至今没有清醒,监护仪发出冰冷的机械声,她戴着吸氧罩,浑身插满了管子,对外界无知无觉。
那么鲜活的一个人,不久前还在和自己嗑瓜子看电视,转瞬便奄奄一息地躺着床上,丛蕾鼻尖酸楚,轻轻抚摸她的脸庞:“奶奶,我来看你了。”
书上说人昏迷时能听到别人的谈话,丛蕾不知真假,她抓住这根救命稻草,每次来都要自言自语上大半天:“您怎么还不醒啊,冷千山把自己折腾得不成人样,谁都劝不住他。”
冷奶奶的胸膛一起一伏,手被摆成了一个安详的姿势,蕴含着亘古的慈悲,光阴被卡在她的皱纹里,化作沉默的峭壁,她的生命如同风中残火,被勉强聚拢,稍不留神,就会散为漫天灰烬。
丛蕾把手放在她纹路崎岖的掌心中,将她的五指合拢,试图包裹住自己,然而冷奶奶的手指无力地松开,剩下她寂寞地演着独角戏。丛蕾神经质地试了几次,陡然抽回手,擦掉涌出的泪水,抱着膝盖,头埋得低低的,像只受伤的鸵鸟:“奶奶,你赶紧好起来啊……”
她喃喃道,“我害怕。”
没有人会再搂着她轻哄,丛蕾碎碎念了通自己一天的生活,等时间一到,她离开icu,去医院外买了一笼包子馒头,回来却不见冷千山的踪影。丛蕾猜他大抵在楼梯口抽烟,走过去寻了寻,冷千山果然在台阶坐着,旁边还有一个人,看衣着像是冷世辉,两人正在聊天。
“我明天就要回a市了。”冷世辉这几日推了所有能推的事,实在推不了的,往往早上飞到外地,晚上又赶回医院,身心极度疲累,恍然老了一头,“公司最近有些重大决策,我必须亲自到场。我让小董留在这儿,有什么情况随时跟我汇报。”
冷千山抽着烟,不置一词。
“你的事,我都知道了。”冷世辉不咸不淡地说,“那个金总,前两天到处找你。”
冷千山手一不稳,长长的一截烟灰洒在鞋面上。
“你当社会是这么好混的?嗯?”冷世辉揉了揉太阳穴,“我一直希望你少走弯路,你呢,越绕越远,生怕教训吃得不够多。”
冷千山抖落鞋面的灰,冷漠地说:“我自己会解决。”
他以为冷世辉会抬出严父的权威,高高在上地训诫他,看他的笑话,对他一顿冷嘲热讽,可他却只是说道:“解决,你怎么解决?你知道金总背后是谁么?人家能把你扒得皮都不剩。”
冷世辉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老子是你爹,就算你再不争气,我还在一天,就能为你多撑一天。”
冷千山眼睛蓦地有点潮,没有与他争辩,冷世辉撸了一把他的脖子:“打得好,敢他妈占我儿子的便宜,不看看是谁生的?”
冷千山掀开他的手,冷世辉顺势薅了薅他的头:“把你头发剪了吧。”
“……嗯。”
冷世辉一怔,他原本不报希望冷千山会同意,冷千山这个莫西干头留了许多年,已经成为他反叛的象征,连他奶奶都不能动他的头发。两人吵过无数次,冷世辉总骂他留个小辫像是二流子。
此时无声胜有声,他们良久没说话,仿佛突然间,父子俩心照不宣地达成了某种旷久的和解,冷世辉带着前所未有的心平气和:“千山,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任何事都是有代价的,你这小子长了一对反骨,总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是,冷世辉曾经警告过他,让他不要搬着石头砸了脚。可他混在那个纸醉金迷的圈子里,像是被鬼迷了心窍。若是砸了自己倒也罢了,老天也许嫌惩罚不够重,代价竟应在奶奶身上。生活不是玩游戏,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冷奶奶一日不醒,冷千山便一日无法从悔恨中自拔,被自我厌弃死死地覆盖着。
“该回头啦……”冷世辉的话融进混沌的烟雾里,杳然飘向远方,“万一哪天我像你奶奶那样,你怎么办?世事无常啊。”
冷世辉的口吻堪称温柔,冷千山却被说得抬不起头,他常觉得自己能打败冷世辉,但如果没有冷世辉,冷奶奶恐怕根本活不到今天。他察觉到自己的赢弱,用脚底碾灭烟蒂,手交叉搭着肩,如鲠在喉。
“说到底,还是我的责任,我陪伴你们的时间太少,”冷世辉不想他背负过多愧疚,说道,“金总的事我已经处理好了,有些关系该断的就断了。我不在你身边,你千万不能垮,你奶奶拿你当命根子,你要是垮了,你爸也……”
冷世辉顿了顿,没说完,在他肩上重重一按,似有千言万语:“千山,不要再虚掷年华,仔细想想你未来的路怎么走吧。”
冷世辉语重心长的劝导终归是起了作用,之后冷千山尽管还是成日守在医院,但已不再像之前那样堕落。冷世辉给冷千山请了假,他没有去参加期末考试,常泽他们隔三差五便来陪他,见冷千山如同霜打的茄子,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冷奶奶病情稳定后,转进了特殊病房,一直昏昏醒醒,意识不清,不太认识人。丛蕾每逢周末就去庙里烧香,菩萨没有辜负她虔诚的祈祷,冷奶奶终于恢复神志的那天,第一眼看到坐在床边的冷千山,枯瘦的手哆哆嗦嗦地去摸他的头,嘴唇嗫嚅。
冷千山叫了声:“奶奶。”接着一猛子扎进她的怀里,死命地抱着她,身子抽搐,哽咽地发不出声,丛蕾也低声痛哭,浑浊的泪水从冷奶奶的眼角直直地流到耳窝,她潸然道:“苦了你们了……”
那一日,冷千山总算睡了一个足觉。
*
“来,你这个月的薪水。”老板娘不情不愿地把信封交给丛蕾。
丛蕾把工资塞进包里,下班路过隔壁药店,井井有条地将钱做了分配,她首先要给冷奶奶炖只老母鸡,其次要买个能测体脂的秤。体脂秤比一般称贵了不少,不过她心意已决,再肉疼也要买。自打丛蕾立志减肥,只能趁没有人时偷偷摸摸地去用药店的秤,药店的工作人员都跟她翻白眼了,她可不想别人在背后说她:“长这么胖还来天天称重。”
最令人欢欣鼓舞的无疑是实现了减肥药自由,丛蕾前些年存下零花钱,买过各种廉价的减肥药,不仅无济于事,打击人的自信心,还把内分泌系统吃得紊乱。丛蕾想买点有档次的,她在网上查了查,有种泡水喝的减肥药还不错,据说没有副作用,不少人喝了都有效果,半个月就能瘦出马甲线。
丛蕾美滋滋地盘算着,今天周末,丛丰和蒋秀娟下午没上班,带韩泰出门去逛商场回来。丛丰穿着蒋秀娟给他买的崭新的polo衫,耐克打折的运动鞋,显得精神焕发。蒋秀娟会过日子,把他的生活经营得有声有色,丛丰安于现状的性格,受到她的激励,也产生了些久违的奔头,想再奋斗一把。
冷世辉离开云市,丛丰后来去医院看过冷奶奶。丛蕾推测他和冷世辉可能有矛盾,估计是旧日朝夕相对的同僚,被阶级差距拉开导致的不平衡吧。丛丰没提起当晚在医院的吵架,他们父女都是闷葫芦,本就说不上两句话,吵架与不吵架基本没差。
随着家里的人口变多,日常花销大幅提高,学校放假,丛丰只需值值勤,工作清闲之余,工资也相应地缩减了。丛丰具有传统的大男子主义,不允许女人来养活自己,他经人介绍,找了一份给人擦玻璃的兼职。业务大部分都是通过学校衍生的,去一些高层或别墅干活,视工作量一次两百到一千不等,虽然楼高有风险,但来钱快,现做现结,算下来报酬比他当保安拿得丰厚。
韩泰在商场的游戏厅玩了一小时,后劲十足,叽里呱啦地跟丛蕾炫耀他赢了摩托车比赛,上蹿下跳地吸引他们的注意力,蒋秀娟不断督促他坐好。若是丛丰训他,他便可劲儿地拍丛丰马屁,赞美他是个好爸爸,惹得两位家长又气又笑。他们闹了一会儿,丛丰见丛蕾被晾在一旁,说道:“我早上接了个你们同学家的活。”
丛蕾微滞:“谁?”
丛丰道:“叫……裴奕,我记得他是你们班班长对吧,他还跟我说起你。”
丛蕾食不下咽,自己的父亲去给裴奕家里打扫卫生,多么残酷,她处处不如裴奕,最后那一点妄想也泡了水,丛蕾的自尊心强如秤砣,沉甸甸地往下坠,藏至深处无人发现,才问:“说我什么?”
“说你成绩不错。”丛丰和缓道。
蒋秀娟也夸奖她:“丛蕾挺自立的,都能自己赚钱了。”
丛丰颔首,或许是想拉近彼此的关系,加深她们的感情,他说道:“你做姐姐的,赚了钱,给你弟弟买个玩具嘛,上次他想要那个什么……”
蒋秀娟赶紧道:“不用不用,丛蕾自己赚的钱自己留着就行。”
“她能用什么钱?”蒋秀娟越是客气,丛丰越要彰显他的大方,有意想表现一下,问韩泰,“你上次想要什么来着?”
韩泰兴奋地说:“变形金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