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大内, 御书房中, 烛火尽熄。皇帝李平泓习惯性地坐在黑暗中彻夜思考事情。五更刚到, 御前总管蔡崖进来小声禀报:“皇上,裴贵妃送参汤过来了, 正在殿外等候。” “这个时辰送什么参汤,叫她走!以后没朕的允许,不许再踏足御书房!” “是!”蔡总管知道此时此刻皇帝的心情绝不允许任何人打扰。出来将皇帝的意思委婉告之,裴贵妃精心打扮的妆容上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 “是皇上吩咐你的,还是你自作主张不想让本宫见皇上?” “这,奴才不敢。”蔡崖额头拧了一滴汗,“实在是,实在是……贵妃娘娘, 您就体恤一下奴才吧, 皇上真的不想见任何人。” “你别跟我玩这套。我还不知道你们这些人,一个个墙头草,今天看文贵妃得势,就去巴结文贵妃,明天看长公主起风, 就去巴结长公主。我告诉你蔡崖, 即便本宫的娘家倒了,本宫依然是六宫之主,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你敢跟本宫玩花招, 本宫捏死你就像捏死一只蚂蚁。” “娘娘是天上皓月,奴才是地上泥鳅,怎敢跟娘娘玩花招。奴才从来不敢有这种想法。” “哼,没有最好。我劝你也不要有。”理了理本就不乱的云鬓,“既是如此,烦你转告皇上,嫔妾来过,嫔妾就告退了。”说罢,高昂着头快步离开了这里。 “离早朝还有多久?” “回皇上,还有半个时辰。”蔡崖依然兢兢业业地履行自己的差事,仿佛刚才的事没发生过。 “等不了了,你去传纪文奎进宫。” 两刻钟后,一身紫袍玉带的内阁大学士纪文奎步入御书房,一干宫女太监正服侍着皇帝李平泓更衣洗漱。纪文奎看看书房摆设,知道李平泓多半又是一夜未睡,担忧道:“皇上勤政固然是江山社稷之福,但也要注意身体才是。” 李平泓无所谓地扶了扶头上的双龙戏珠翼善冠,“朕身体好得很。朕可以连续三天三夜不睡觉,你信不信?” 纪文奎笑道:“臣早就听说,皇上天纵英才,可以不眠不寝数日。只不过,再好的身体,也经不住时间消磨,臣没记错的话,皇上今年四十有九了。” “满朝众人也就你敢跟朕这样说话。”李平泓板起脸来,忽然叹道:“是啊,朕已经四十九了,你不提醒,朕还以为自己只二十三呢!没想到离继位已经过去整整二十六年了。”他像是陷入久远回忆似的,眼中呈现一片迷离之色,“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臣不知,请皇上示下。” “自本朝思宗开始,就没哪一位先帝活过六十岁,这也意味着,朕最多还有十年好活。所以,有些事情朕必须抓紧办,不然,就真的没有时间了。” 纪文奎愣了愣,本想劝慰几句,李平泓似乎不想在这个话题上流连,转了严肃的口吻,“昨天岑杙上的那份节省军费开支的奏章,你怎么看?” “臣认为可行,又不可行。” “相当于什么都没说。” “可行的是方案,不可行的是人。” “还是什么都没说。” “如果把方案换成可行的人去执行,那么这个方案必然可行。” 李平泓脸上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表情,“哦,你且详细说来听听。” 岑杙是从崔末贤口中得知“皇上任命皇太女提领户部”的消息的,对于这个结果她并不感到意外,世人皆知皇太女与涂家的关系,让她接手户部去处理军费过高这件棘手的麻烦,对付以涂家为首的军权势力,借力打力,此举实在是妙到毫巅。 “岑杙,你可害苦我了!”户部左侍郎崔末贤拿着一本鱼鳞图册,一本户籍黄册还有一叠加盖了官印的房产纸契来“声讨”岑杙。 “怎么了?”岑杙还沉浸某种复杂难言的情绪中,不明所以。 “你看你这是给我介绍的是什么人?”崔末贤把绘制着土地山塘状若鱼鳞的图册展开,翻到颜湖这一片区域,指着岑府北面的那一个小方块,上面写着向暝的名字,也就是那座宅子的主人。然后又翻开户籍黄册,找到向暝的名字,将手边那叠纸契丢过来。 岑杙暗忖,向暝,应该就是那天前来敲门的青年的主人,没想到他们真的把宅子买下来了,世界上还真有这样的冤大头? “除了姓名、性别、年龄、现籍贯、原籍贯外,这位户主向暝的其他信息,比如各口姓名,与户主关系等重要条目全部空缺。” “皇太女提领户部的第一天,就开始排查户部的所有项目,不知怎么的就查到了这处纰漏,当场把我叫去训斥了一顿。这可是第一天呢,我连衙都不坐了,赶紧过来补录这户人的信息,可是,这宅子里只有一些装修工人,主人根本不在家!问他们也不知道去哪儿了,你说可怎么办吧!” “你没跟她说,这向暝可能是鳏寡孤独之类,家里只有自己一个人,像各口姓名、与户主关系等条目自然没必要填写。” 崔末贤用智障的眼神看着她,“你这不是抬杠吗?他要真是鳏寡孤独,我还用得着这么着急吗?问题是,谁都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 “你在这儿干等不是办法。这样吧,你先回去,等他们回来了,我去替你补录一下,到时把补录的内容送到你府上。如何?” “好吧,现在也只能这样了。我得赶快回去了,指不定那皇太女又查出了什么,吃不了兜着走。”崔末贤收拾好户籍图册站起来,一副苦瓜脸准备要走,临行前忽然又对岑杙笑嘻嘻道:“话说回来,现在连王大人都跟孙子似的,天天在衙门坐班,连内阁都不大去了。大家伙都盼着你赶紧回来,提前感受一下衙门里的过冬氛围。我走了,不必相送!” 岑杙看着他潇洒离开的背影,勾了勾嘴角,“过冬吗?有点,等不及了呢!” 一直等到第五天的晚上,岑杙才在北门的小巷子里捕捉到了有别于搬拆家具的轻松自在的车辙声。 她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冲到马车前拦人,果然被她看到了那天在门外敲门的青年。车在大门口停下,无论是骑马的青年,还是赶马的车夫,俱都不明所以地望着她。 “你们总算现身了。”岑杙感慨道,随即表明来意:“是这样的,我衙门里的一位朋友几天前曾来府上找过尊驾,说你们买宅时在衙门里登记的内容不够齐全,需要特别补录一下。我就是特地来帮你们补录的,说实话,我已经再次静候你们好多天了,还请尊驾能够配合。” 她是对着马车里的人说的,但是过了很久,车里才传来一个沙哑迟缓的声音:“向暝,你就随这位差爷去补录一下吧。” “是!”那青年点了点头,下马来,走到岑杙身前,很有礼貌地问:“请问需要补录什么?” “你就是向暝?”岑杙诧异地看着他。 青年点点头。 “那你家主人……?”岑杙扭头看到一个动作迟缓的老妇人从车厢里被人搀扶下来,夜色中看不大清楚模样,但猜测年纪大概有六七十了。 而在向暝的登记信息上,户主明明白白写着二十七岁,和她的年龄相差实在太远。这么说,眼前这位叫向暝的青年,的确很有可能就是户主。 “你真是向暝?”岑杙觉得不可思议。 青年再次礼貌地点点头。 “等等,你能告诉我,这所宅子到底是谁买的吗?” “我买的。” “你买的?” “是,有什么问题吗?” 实在太有问题了,价值万金的宅子所有人竟然是仆人而非主人。虽然,这也许是主人为了隐藏身份而采取的一种障眼法,但是什么样的身份值得把这么贵的宅子寄放在仆人名下,这得需要多大的信任? 虽然心中疑虑重重,但岑杙面上仍旧云淡风轻,“没问题。既然如此,户主向暝,你就随我到宅子里补录一下空缺的内容吧!” 岑杙见他们没有请自己进宅的意思,只好退而求其次,到自己家里进行补录。 二人离开后,那老妇人回过头来,缓缓地将车帘挑开,兴奋道:“夫人,快来瞧瞧这新宅子,从外面看,还真是不错呢。” 车厢内悬挂的玉铃铛轻轻地响了几下,伴随着咯吱咯吱的脚踩车板声,一个身裹墨羽斗篷的高挑姿影从帘后弓腰步出。 车夫忙打着灯笼为其照看脚下,她抬头睬了眼那门匾上直白醒目的“不老第”三个字,略一驻足,在老妇人的牵引下,踩着条凳落在了门口的台阶上。步履从容,不见颓态。 老妇人瞧她注目那改换了的门庭,解释道: “咱们既然要在这里常住,以前的自然不能用了,我寻思着要取个能镇得住宅的名字。思来想去,万寿千秋什么的不能用,夫人一向低调惯了的,但不老两个字,还是当得的。可巧的是,东边有家叫白头居的,住了个白发老翁。他家既然写实,咱们也给它来个写实。怎么样,我这匾提得还不错吧?” 错不错其实已经无所谓,反正是石头刻的,摘也摘不掉,除非把门楣拆了重刻。 老妇人沾沾自喜地将那三个字看了又看。 “嗯,不错。” 那夫人并未在这件事上多做计较,推开两扇乌漆大门,入目便是屋宇楼亭交叠错落的廓影,熟悉又陌生。感觉有一阵风从背后蹿了进来,深衣裙摆在脚下乱飞,卷着她不由自主地,慢慢往深院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