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金钏儿本在顾恩殿伺候,又早在那日蕊官与弘昼相处时,伺候过弘昼,听过弘昼这层意思。她是闺阁处女,尚未与人亲近,只是一要自谋前程,二要护持幼妹,原本伺候王夫人本是府里头等有脸面的丫鬟,如今房中没了主子,日夜都怕自己孤芳无依,虽说自己掌管着顾恩殿是正殿,弘昼原定就寝所在,自己侍奉是早晚的,只是到底弘昼也不常去,总是各处流连,若是自此有了名份能日夜伴随,自然能多获宠爱。只是她到底是处子未尝情事,一时羞臊得脸红扑扑的,只敢瞧着地砖不敢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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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有这鸳鸯,更是别有一番心境难以与人言说。
论根源起来,她本是贾府里头,伺候史氏太君跟前头一份得力之人。依着贾府之风俗,凡是伺候过老一辈主子之近身理事的奴才,却比年轻一辈主子尚更有几分脸面。若依着昔日,饶鸳鸯年纪小小,凭是那袭人平儿、司棋入画、金玉二钏,即便是贾府三春,薛、林二姝,见了鸳鸯,也是左一句鸳鸯姐姐长,右一声鸳鸯妹妹短,分外敬重。若论起丫鬟里头之姿色来,其眉眼体态之间,上下皆言更有几分昔年元春国色天香之韵致可比,与平儿之端、晴雯之俏、紫鹃之灵、袭人之惠相差仿佛。若论起权柄来,凡人眷、财帛、红白两事、金器银皿、珠宝钗玉,只要贾母问得,便是这鸳鸯亦过问得。若论起体面来,便是邢、王二夫人;凤、纨、尤三当家;连同着那琏、蓉、玉、瑞等小一辈的外头峨眉冠戴,至少明面上都分外敬重礼遇。若论起下场来,虽然毕竟是奴婢出生,终究不敢奢望甚么结果,待等年岁初成,身子体格出落得水灵,亦难免凭着机缘偶运,给哪房哪支的爷们留意上一番,甚或被相中了做个通房的姑娘也自是有的。只是这等脸面的掌事丫鬟,若凭借贾府之威仪,善讨当家人之欢心,便是说个运数不偶,也竟能配个有体面的管家子侄,放出去就是平头正脸的夫妻;若是一并运势起了,配个远处的只为巴结贾府的芝麻官吏都是未必有的,若是那时,便是翻身鸿运了。
却不想贾母早逝,失了灵山依靠;宁荣巨变,难再豪族依仗,一朝黄粱秋梦,竟然沦为王府下三等之贱奴,凭锦衣玉食依旧,却已经只是供人驱使的奴婢一般存在。这亦便罢了,这鸳鸯也颇知命,深知既然早年为父母所卖,女孩子既一日为人奴婢,这等下场也是寻常事,不过是配不得佳缘,觅不成归宿,只能凭女子之姿容仪态,品性贞操,在这府里讨生活罢了,自己既早为贱籍,与其被贾赦贾琏贾珍贾蓉等不成器的爷们轻薄,能为这天字头一号的皇家嫡子之侍从,见那弘昼龙骧虎步,相貌堂堂,又自是天家威仪,尊卑所在,亦就罢了,虽然亦是悲戚羞耻,咬咬牙挺过去哪里又能顾得那许多。
只是待到真得入了园子,才觉着个中滋味与往日不同。原来这园子凭你是世外仙姝、名门闺秀、妖娆少妇、清纯少女、便是那上堂诰命、幼齿及龄,原来都只是同一个男子之侍从。饶弘昼风流好色,变着法子往大观园园里钻,凤姐、可卿,个个都是人间尤物;湘云、宝钗,哪个不是冰雪妍丽;岫烟,迎春,谁人不是花样颜色;更有那一等黛玉、妙玉、探春尚是闺中处子、待罪候着得主子垂青;若说到丫鬟奴儿一层,若比之薛林三春这等人,便是容貌身段可比,自己也知主人对待这等明珠小姐时情分不可等同,毕竟有所差别。
而这丫鬟奴儿一层人物里,主人弘昼眼见不过是随性对待而来,自己跟前又不比平儿、莺儿、紫鹃等人,伺候着个天仙般的房里主子,被主子“顺带着眷顾”之机会便大减。只看那怡红诸婢便知,论起来,袭人、晴雯、麝月、碧痕本都是园子里丫鬟里头模样儿头一等的,如今主子却一个没怎么理会过。自己这个服侍着老太君的昔日红人,如今冷落在嘉萌堂里,竟然越发无人问津了,虽然处子之身倒是护得周全,只是在这园子里,亦已说不清是幸运还是不幸了。
今日却不想,弘昼要选“贴身侍婢”,这虽然不过是虚衔,只不过是弘昼安排众人侍奉的一种方式,却实在给了这鸳鸯这等心高自诩之人一个难得之喜。她心下阵阵翻涌,本以为自己只是感恩戴德:这必是凤姐举荐,看着往日情分也罢,预留个情由脸面也罢,拉拢个人心布局也罢,自己总不至于冷落在嘉萌堂里,凭着这园子里的势利规矩,将来若无弘昼垂青,便是不想也知个什么下场,若非只看春夏秋冬,日升月落,必是沦落为哪房小姐姑娘的女婢,被人随意差遣,只怕到时,便是同为奴儿身份的,却有弘昼眷顾过的,也要来轻视作践自己。如今既然凤姐有这番演说,自然是提携自己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