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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生一对(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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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府上供养了个病道士。

江砚秋家里人都死干净了,一幢空宅子里,只剩他一个光杆独苗儿和一个喂大他的奶妈妈,一个管事儿的老头在,几个仆婢。

奶娘一双儿女,顶着算江少爷的兄弟姐妹,江大主事后就给家里得用的佣人都抬了籍书,从奴仆改为了良民。

江大人是个好的,却也总犯浑。捡猫捡狗回家也就算了,先前捡了个罪奴要当媳妇儿养,今儿又捡了个好像是杀人犯的道士回去,指定是脑子有那么点问题的。

人谈起这位来没有不叹气的,可怜。

“好好的人,模样不错,家资也丰厚,我真想把王家的姑娘说与他嘞,谁知道是个有脑疾的,亏得没来及,不然可真造了孽了。”

媒人闲聊时这么说,摆摊卖小圆子的老板娘听了不由得笑,得空了也插嘴道是,“说的是。”

媒婆哎呦一声,又叹气,“嗐,算,不说他了。”

“妹子,你家老二年纪也不小了,你咋打算的呀?”

“呐呐,我家的那个兔崽子,哎呀,还不晓事嘞,不着急不着急的。”

“一整天胡闹,跟林家大哥儿耍得好,回家来就是林哥哥长林哥哥短的。”

“诶,林家的小姑娘不跟他同年么?”

“是啊,他也常见那姑娘,我探他口风,不大行。”

媒人呵呵笑起来,“兴是害羞呐?”

老板娘耸肩,“哪是……我不问他,他都想不起有这号人来,没开窍呐。”

……

小院子里花开正好,天气晴爽,阳光慷慨,艳艳的粉朵儿被耀得剔透又烂漫。

却静悄悄没有人气儿。

只有一个小丫头坐在台阶上编柳圈,打扫打扫屋子,送水送药也送饭。

斩清病弱,面色苍白,身子也虚,不敢见风,只是窝在屋子里,门窗都关得严实,一股子苦药味儿。

江砚秋来,在姑娘头顶上敲了一下,笑骂道,“来偷懒的?!”

丫头吐一吐舌头,从地上站起来无奈说是,“呀呀,无聊嘛,先生又不要我们近前去。”

江砚秋叹一口气,摆摆手放人玩去了,推门要进时恰听见了屋里人又在咳。

“斩清,是我,江大啊。你还好吗?”

“咳,没事。”

“那我可进来了啊……”

——

南行的马车停在了月白河最后一道湾旁,过了这道弯也就出了晏城地界。

原打算是今儿就奔安平去,一气儿到镇子上歇歇脚的,可明也病了。

明也蔫蔫地缩在车厢的一角里,脸色并不好。但这里没有人会关心他,只有两块冷心冷情的石头,其中断水是没有发言权的,事实上他不仅没有发言权,连基本人权也没有,所以斩清愿意照顾他停下来缓缓,明也真心非常感激。

斩清摸了摸小东西的脑壳,带几分怜惜又好笑,“为贪一点儿口腹之欲,何至如此?

明也苦瓜脸,“哎呦呦。道爷别骂了别骂了,我晓得错了还不成。”

“哪个要骂你?”

明也扁扁嘴,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扭过头去不说话了。

斩清这才收敛,从药箱里取了药,让准备烧水煮饭的断水一并煎了。

昨天怎么的,是这样,车子一路沿河边儿走,天色渐晚,眼看着赶不到临近的镇子里去了,傍晚时分断水就停了车,准备生火。

可吃什么呢?

明也说他在河里见到了鱼,十分肥大,正好做来吃。断水请示斩清的意思,斩清也点头,“按明也意思来吧。”

本来也是,这饭做来不过给明也一个人吃,斩清还尝尝味,断水碰也不碰,好像自己做的是毒药——其实是好吃的,明也亲测道是。

天高云阔,渚清沙白,男孩子掬了一捧水扑在脸上,去去在车厢里闷出来的汗和暑热。

断水削了根树枝叉鱼用,明也看见,觉得真是酷极了也要学。断水可挨不住男孩子不住央求,他嫌太烦,主人又不会向着他,闹起来没意思。可明也实在太笨,盯上了十条鱼,抓住了三条,其中两条被生生摔破了苦胆,没法再吃了。

断水冷笑一声,笑明也没用。明也感受到了深深地恶意,于是哭丧着脸又转投斩清的怀抱,道士随手揉了一把小孩子的头,教一边去儿自己玩。

剑灵在河边,就着青石把鱼开膛破肚收拾干净了。他做这些琐事,动作里透着一种生疏的熟练感,像是从前做惯的事,只是久不曾做了。生了火,架上烤起来,明也闻着鱼香味儿又凑前,一副没见识的模样,大呼小叫着,为每发现一项断水会的新技能。

修士坐在一边,倦然垂着眼。火势越发旺盛,舔舐上他白瘦的面庞,明明灭灭里烘托出一种诡秘的安谧感。

甜腥气逐渐被焦香取代,明也盯着鱼眼睛一转不转的,时不时会有很明显地吞咽口水声。断水身子还是很不适,抬手落下间动作很慢,不过比昨天已经好很多了。

把时间再往前拨一天。

马匹在官道上疾驰着,明也跟斩清处不来,寻思出去找断水说说话,掀开布帘时才发现,剑灵斜倚着车厢,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泠泠冷汗满面,眼睛和嘴巴都闭得死紧,不知道昏过去多久了。明也大惊,推了断水一把,差点没把断水直接推下去。

马是有经验的老马,即便没有人驱使,也依旧跑得很稳当,明也又想起那夜里断水和老板娘讨价还价的姿态和话语来。

男人脸上拢着伪装出来的笑模样,不紧不慢地回绝了燕红桥的推销。那匹枣红骏马在明也眼里是极好的,事后他也问断水,“那马不好嘛?还是价钱不对?”又咋舌,“确实很贵哦。”

断水摇头,只淡淡回道,“不合适。”

现在看来断水无疑是极有先见之明的,他们三个都不是惯于长途奔波的人,又不急着赶路,不需要体力极佳的骏马,反倒是这种阅历丰富的老家伙才最适合他们这些菜鸟。

剑灵在明也的推搡下,手里攥紧的缰绳也松开。

明也逼停了车,招呼斩清来看看断水的状况。

解开男人的衣衫,贴着胸膛的白色里衣已经被红黄的血洇透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腥气散播开来。

明也抽一口凉气,不由得扭头去看斩清,道士面色不变,落在断水身上的目光更凉薄。

“你知道?你知道他伤如此之重——”小医生语气焦急起来,忍不住质问身边儿这个一点儿人情味都没有的假仙。

斩清却只是嗯了一声,一点不为所动。

“我做得,我当然知道。”

那你还指使他做这做那的……明也脸都青了,刚想要指责斩清这个万恶的奴隶主,竟然压榨病号当牛做马,又想到自己这两天也——

咳。

嗯……算了。

又悻悻把话咽回去。

里衣下是缠满了胸膛的布条,被血和脓水浸得湿哒哒的,黏腻又恶心,沾一手血。斩清不肯搭手帮忙,明也只好自己来,一条条拆解下终于露出男人的胸膛来。

心口处腐烂出一个比拳头还大的空洞,隔着白森森的肋骨,完全能够看见男人身体里搏动着的内脏。

啊……

从没见过此等骇人景象的小医生瞪大了不敢置信的眼睛,嘴巴张大却一时失声。

喉咙微微耸动了一下,下一秒明也脸就绿了,扭头探出半个身子去,对着车底吐了起来。

呕……

肚子里翻江倒海地,把那点儿没消化或者刚刚消化过半的汤汤水水吐了一地。

差点连胆汁都吐出来。

斩清过来拍了拍明也的后背,一边儿帮人顺气,一边儿问说,“没事吧?”

“他……他还活着?”

斩清反笑起来,冷哂道,“他又不是人。”

是哦,人的话早就死了。

不过就算不是人这场面也太超过了,明也恶寒,忍不住怀疑自己可能要落下一辈子的梦魇。

“你不管他啊?”

“他没事。”斩清懒懒地抬眸瞥了眼身边儿半死不活的剑灵,“要是受不了就滚,”又转头对明也说,“你也一样。”

明也缩了缩脖子,噤声。

可是又想到上一次茶楼里,断水在两人面前也是这样一副生死不能的样子,可下午再见时人就没事了。中间男人消失了一会儿。

于是问道,“是不是让断水回本体去休息一会儿,他就能自己恢复啊。”

“是,”斩清点头,“但他显然不愿意。”

断水自己不愿意吗?明也仔细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突然意识到,如果断水消失了的话,谁来赶车,谁来带路呢?还有其他杂七杂八的活计在,他是做不来的,而斩清道爷自己一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神仙样儿,怕是也很难指望的上吧。明也不敢开口问。只是这一路上没有剑灵在的话,可能就远不会如此惬意。

就像现在这样,他们只能停车在路边儿,等断水醒来,明也突然有些无措了。

斩清冷声道,“你要帮他的话,可以先清创,常人的药对他也有用。”

这条路还蛮荒僻的,一下午没见什么人来往,他们就从正午等到了傍晚。

中间明也帮断水清理了伤口,断水吃疼也挣扎着反应,不住打颤,嘴里说着含混的胡话,有求饶的,有认错的……一声一声地唤着主人。

却一直不曾醒来。

明也被断水喊得头皮发麻,斩清却充耳不闻,好像聋了一样。自顾自下车去,打量着四周的旷野,再远处是稀稀疏疏的树林。明也也下车去,但只是蹲在地上,捡了根树枝画无意义的圆圈。

断水是傍晚醒来的,先冲主人谢罪,斩清却不怪,只是意味不明地说了句,

“娇气了。”

眼眉微微上挑,语气也有几分戏谑在。

明也完全不敢出声,断水却被轻飘飘这一句责怪说得面色又白三分。

一点儿人样也没了。

斩清说的没错,第二天断水气色就好了很多,仿佛是他洒的那点药粉真有用似的。

如果不是明也起夜的时候看见了修士抓着他那把宝贝到不行的剑,面色凝重地一点点调试符文阵法的话,他就信了。

闲话不提。断水伤势没有痊愈,动作慢吞吞地,不复凌厉姿态。但是烤鱼的手法依旧很娴熟,勾人的香气诱引着明也肚子的馋虫,不多时就发出了颇为尴尬的肠鸣音。

不过明也也是个不要脸的,他尴尬一会儿就全不在乎了。等剑灵说能吃了的时候,抬手就去抓,其实没人跟他抢的。

斩清面色淡漠,目光飘过断水和明也两人游荡在宽阔无垠的江面上,无所着落。只是看似万事不挂心的人,思绪没来由地陷进了过分久远回忆里。

也是篝火,河边,烤鱼,年轻的修士享受着自家剑灵无微不至的照顾。

那是一条山间溪流的源头处,隆隆飞瀑冲下断崖,投身深潭中,激起满天白沫和氤氲水汽。

林间水边,极冷的。斩清一身湿透的衣裳,脸冻得惨白,他是刚从水里爬出来,脸上道细小的血痕,倒是没大伤在身。

断水生了火,架了木杆烘衣服。斩清也不曾忸怩,就把全身衣服都扒了,赤身凑近在火堆前取暖。

他彼时尚未辟谷,又累又冻又饿,简直窘迫到了极致。

剑灵比他的主人还要更狼狈几分,右肩有一道贯穿伤,血液顺着手臂滑下来,又从指尖滴下去。

青年修士阴沉着脸不发一言,倒是剑灵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的主人今日在水底同那条成了精的大鲤缠斗了一整天还未进水米呢。温驯地跪在修士的脚边,献言道,“阿水替主人去寻些吃食来。”

斩清在精怪手里受屈,心里烦躁,不过不好对自家剑灵撒气,便挥一挥手叫人走,不乐意说话。断水起身走开几步,又很快回来,催动体内灵力帮主人烘干了悬挂在火堆边儿的衣物,又想凑近前来帮修士本人的忙,却被一巴掌拍开了。

斩清不耐地说,“有能耐没处使了嘛你,要浪费力气做这些事?”

“不如想想怎么杀了那水里的怪物。”

断水却笑了一下,柔声劝道,“您保重身体最重要。”

年轻的剑修还是有些别扭,但实在是冻得够呛,便只是瘪了瘪嘴,没再说话拒绝了。

断水脚下无声地晃过来,他肩膀上的伤痊愈地很快,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就没有受过伤的模样了。身体上晕开淡淡一层薄光,传递给斩清身边的热量又比两人身前的篝火实在多了。

斩清靠在断水怀里,剑灵慢慢打理着他家主人湿乱的发,借着源源不绝传递过来的暖意,修士面上才终于有了几分血色在,低声咳了几下。面色也和缓许多,扯住断水的袖子喝停,“够了。”

断水默默收手,把干燥的衣服递给怀里的斩清,服侍人穿好,又说,“阿水见湖里有鱼。”

斩清闻言不由得冷笑,是嘛,不错,既杀不掉这怪物本身,吃它的鱼子鱼孙倒也解恨。

又好奇地问断水,“你还会这个?”

断水眨了眨眼睛,带几分邀宠的意味在,“不算精通。”

斩清摇了摇头,忍不住勾唇,牵出几分宠溺的意味在,“当真是没有你不会的,罢,你去吧。”

记忆里还有几分活泛意味的剑灵笑起来,然后转身消散在明灭不定的篝火中。

斩清抬眼看向明也旁边那个虚幻仿佛幽灵一样的影子。

“主人。”

剑灵觉察到主人的目光,哑声应一句。

斩清却漠然地平移开目光,仿佛不曾有所停留过一般。

——

“那我可进来了啊?”江砚秋推门说道。

屋子里药味直冲人天灵盖,江砚秋站一会儿就开始头晕了,忍不住揉了揉鼻子,又听见屋里的人低声咳起来。

“啊呀,面色还这么难看。”

江砚秋是没有边界感的人,凑道士身边坐了,抓起人的手就攥在自己手心里煨着,皱眉道,“这么凉,冰块一样。”

斩清微微挣了下,可惜没挣动,不禁有些无奈,“已经好很多了。”

“孙老头不行啊……钱也拿了,药也吃了,人怎么不见好?”

“我就说他是庸医一个吧!”

斩清摇头,能从阎王爷那里捡回他他一条命的人那里会是庸医呢?不过跟江砚秋是没办法讲道理的,江大觉得孙老头是个庸医的观念根深蒂固,云娘努力过,斩清也努力过,但没谁让江大公子妥协。

“诶,独龙山上桃花开的可好看,连带着山上寺庙的香火都好了不少。”

“斩清快点好起来呀,我和云娘去寺里给你求了签,上签来着,好兆头啊。”

不善言辞的修士脸微微泛了红,又别过脑袋去,轻轻一声,“好。”

“嘿嘿……诶,对了,那人又来了,你不肯见嘛?”

“让他走吧。”

斩清面上没什么波澜。

摆脱断水的这几天里,他的心境平稳了不少,不禁生出就这样别过也好的想法。

“他说,他有办法治你的病,斩清,也许你真该见他一面。”

江砚秋也头疼的很,实在没见过这样的人,骂就听着,打就受着,也不还口,也不还手,只求着见他主人一面的,他看着都觉得可怜了。他可是出了名的没心没肺来着。

“不为别的,单为这个,他既有办法救你,不论有什么恩怨在,你何必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啊。”

斩清抓了抓腿上的薄被,面上显出几分为难的神色。

这就是不愿了,江砚秋叹气,也不再在这件事情上多做纠缠,挠了挠脑壳,温声道是,“罢,斩清你愿意在我这里住一天我江砚秋就养你一天。”

“云娘是喜欢你的,我有时同云娘说不上话,我看她倒很喜欢跟你聊,有你陪她我也宽心的多。”

斩清点点头,算作答应,却不说话了。

把江大公子气笑了,嗐,你们主仆俩活该是一对啊,这倔脾气。

——

外面雨声似乎没有了,饭馆大堂不大,除却明也之外还有个客人。一对夫妇,形容憔悴,女人怀里抱着孩子,从轻轻舀起一勺米汤送进小孩子的嘴巴里,男人沉默着吃自己脸前的东西。

一个着长衫的青年,身形纤弱消瘦,似乎有病在身,颊上晕着不正常的红,时不时咳两声。

两个短衫打扮的壮汉,斗笠倚在板凳旁边,要了两碗热汤,干粮酒肉等摆了满桌,腰间别着刀,一脸横肉,看着就不好惹。

断水出门前还特意来回瞟了好几眼。

断水一走,明也就只剩一个人了,于是端着碗去跟邻桌的人拼在了一起,嘴上叫得甜,

“大哥大嫂,我坐这儿成吧?”

女人点点头,往旁边让了让,面上未见有异色,桌子另一边坐着的男人却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不自觉攥紧了手里的筷子,埋着脸,手悬在半空,好一会儿没动作。

“宫……”

声音很轻,仿若被怪物吓丢了魂儿。

明也眼神暗了一下,女人也稍愣,不过很快轻轻地扯了扯男人的袖子,打断了男人的话头。

“孩儿爹啊,人家问话呢?”

女人面上有风霜态,男人倒是年轻,虽然蓄了胡子,但是眉眼间还有青涩未褪。举止也拘谨,闻言马上闭紧了嘴巴,又后知后觉地啊啊地胡乱应了两声,头低着不敢抬起分毫。

明也嘻嘻地笑起来,一点不跟别人见外。他不在意男人的不自在,挨着女人就坐下来,腆面皮笑说,“谢谢啊,大哥,嫂子,那我就坐这了啊。”

“小兄弟,你客气。”

“诶嘿——”

女人话音刚落,明也就抬手了,客气吗?他可一点也不客气。拿指尖轻轻戳了戳孩子软糯的脸蛋儿,“好可爱。”

娃娃睁大了一双好奇的眼睛,明也也努力把眼睛睁大,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明也扮了个鬼脸,作出一副怪模样来,粗声粗气地说,“哇呀呀,妖怪来了。”

小孩子却完全不怕,反而晃着两条胳膊举高,咯咯笑起来。

于是女人满是愁绪的脸也有了笑意,温声说,“他叫虎子,有六个月了。”

“虎头虎脑的,很精神嘛。”

——

明也一脸肾虚样儿,窝在车厢里,抱着包袱包一动不动。人是从昨夜开始闹肚子的,然后隔一会儿就要出去方便一下,昨晚一整晚又加今天上午,把好端端的小伙子折腾得面色蜡黄,泪珠子都出来了,盈在眼眶里要落不落,真真可怜。

人有些脱水,斩清哄着喂了几口水喝,没敢让笨蛋再进食。

下午看着才好些,没再一趟接一趟地往外跑,当然也可能是因为肚子排空了。

留他一人在马车上休息。

车厢里实在又闷又热,即便斩清不很在意这点不适,也实在没必要和一个快虚脱的病人挤占休息空间。

明也的行李是修士出资置办的。

他空空手来,也打算就这么空空手上路。

可斩清不知道发了什么疯,对江湖野郎中突如其来地温和,主动提议带明也上街逛逛,买点东西。出手也很大方,叫小人儿看上什么就拿走。所以两个人一路逛一路买下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包括但不仅限于,糖,点心,一柄朴实无华的铁剑,锅子,罐子,折扇,雨伞……一大堆貌似必要实际只是累赘,看得断水眉头皱得死紧。

他很想说,他们实际上带不了这么多东西……但这里根本没有他发言的权利。

不过明也并不十分享受这份温柔——与其说是暧昧的偏爱,不如说是算计和利用。斩清不理他时倒还好,人多看他的每一眼里都夹杂了许多不明深意。他被当成了一杆枪,而枪头对准了谁,不言自喻。

明也有些可怜断水了。

启程这几日以来,斩清几乎停止了任何同断水的不必要交流,哪怕不得已,一句话里也很少超过五个字,甚至于明目张胆地无视。

被冷落在一边儿的剑灵看起来要碎了。

所以明也躲在车厢里不露头,留修士和他的剑灵对坐篝火边,单独相处,也有他自己的小心机在。

错肩而过的时候,明也冲剑灵眨了眨眼睛。

剑灵呢?

也侧目看了小郎中一眼,眸中凌冽的冷和恨几乎凝成了实质——他并不需要谁的可怜。

如果是十年以前,明也早便死去了。

可现在的断水已不敢动手,甚至要陪着笑把这人照顾好。

妒火啊。

不啻于一种蚀骨折磨,几乎要把断水所有的耐心都烧尽。

面上撑不起强装的镇定,怨毒色在表情崩裂时扭曲了一整张脸。

又被修士无声的冷嘲浇熄。

缰绳勒进了剑灵的手心中,毛刺刺的麻绳来回蹭着,磨开一道深深血痕。心口的痛楚叫他眼前发昏,几乎抓不住缰绳,只好在手上缠了一扣又一扣,免得真得松开了手。

越发深重的无力感席卷断水身心,他已然是个废物了,可悲哀的是,即便这样,斩清依然信不过他,依然时刻提防着他。

他咬烂了下唇也想不出一点儿破局的办法。

血液和死亡的气息紧紧缠缚着这具越发伶仃的躯体,那就像是个遍布孔洞的筛网,断水甚至分不清满嘴的甜腥是源于破烂的口腔本身还是自喉间涌来。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枯坐在白骨之间,等了好几百年,可少年却始终不曾出现。

那个执拗的,冷傲的,不可一世的少年,简直狂妄到了极点,必要修习世上最玄奥的功法,喝最烈的酒,骑最快的马,登最高的山,使最利的剑。

却有一双过分温暖的手,握住剑柄时那么坚定,抚摸剑身时又那么轻柔。

少年满心满眼地欢喜,又别扭地不肯表现出来,只是爱不释手地一遍又一遍擦拭和端详。

“我会珍重你的。”

“我叫斩清,你就叫断水吧。”

“你是我的剑,属于我一个人的剑。”

“我来带你走。”

……

被抛弃在孤寂中的剑灵发了疯。

他哭着,尖叫着,嘶嚎着,他求饶,他认错,苦苦哀求,在无光的黑暗中自顾自上演感人肺腑的戏剧,却只有回声应和他。

主人,主人,主人……

斩清抬起手,轻轻揩去了剑灵眼角滑下水珠。

斜阳下泪水也红艳得骇人,落在修士的指侧,像一粒血珠。断水已经不再哭喊了,可是泪却不停。

斩清指尖没有来得刺痛了一下,不过也有可能是别的什么地方,他不太确定。

梦醒来时恰逢天际的最后一丝光也被夜幕吞噬,一样的黑和冷叫断水战栗,可是天上有月亮。他坐起来,看到明也正蹲在车底画无意义的圆圈,而斩清在不远处眺望着来时的方向。

身上的伤口被处理得很妥当,重新缠好的布条又白又软,还没有被血渍浸透。他起身,动作使得车架发出些让人牙酸的声响,于是明也叫起来,斩清也回头。

“啊,水哥醒了!”

没人理会明也的聒噪。

修士在上车前出人意料地盯着断水看了良久,断水不安告罪,主人又挑眉,并没有明言怪罪,只是错身前撂下一句意味不明的话。

“娇气。”

咔嚓,明也碾碎了一片黄褐的叶子。

断水的面色却在刹那间不可遏止地惨淡下去,干裂白苍的唇瓣微动,又勉力咬紧牙关。

长夜漫漫,剑灵越发稀薄的身影即将消失在朝阳前无光的黑暗中。没人知道这一夜他怎么熬过去的,也许是因为担心没有人守夜,他的主人会遭遇危险,所以强撑着眼皮不肯合上。

可就如所有濒死的人一样,无论多么地努力挣扎,那一刻终将会到来。

盯着天际那一线白光,从不会疲惫的剑灵面上罕见地出现了麻木和倦色。哪怕是再强横的灵体也扛不住短时间内接二连三地消陨,一次,两次,三次……也许

思绪在这时断掉,一丝过分久违的力量回到了断水的身体里。剑灵来不及惊愕,就听见一声明晰地轻笑从车厢里响起。

明澈的阳光从云隙间出露,转瞬就洒满了人间。断水愣住,不自觉地摊开手掌,接了满满一捧,一捧金色的精灵在掌心里踩着鼓点跃动。

要合手去捉时又不见,

心却没由来得暖热滚烫。

断水给明也煎了一晚碗药汤。又把面饼撕碎掺水撒盐煮成面糊。那些他以为永远用不上的乱七八糟竟然这么快就用上了,他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于是沉默良久后,决定不做任何评价。

现在两人就这么对坐着,面前是噼啪的篝火,篝火上瓦罐里的水发出咕噜咕噜地声响。

断水对着跃动着的火焰出神,脑子里冒出些隐秘的想法,也许,也许他的主人没有那么讨厌他,也许他还有机会,按耐不住的窃喜撩拨着断水的神经。

紧张让他近乎窒息。

心跳得厉害,催促着他去做些什么,可是四肢却僵住,一动不得动。

哪怕,斩清就坐在断水的面前。

“主人。”

他终于跪下去,身段儿和声音都压得极软,极卑微,手脚并行地爬到修士的脚边去。

笑得近乎谄媚。

“主人……”

斩清低头睨了身下人一眼,问一句,“怎么?”

断水答不出来,于是匍匐下身体,面庞贴近地面,吐出舌尖来舔了一口他家主人鞋底侧边儿。

像一只大狗。

因为不会说话,所以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讨好他的主人。

因为是河滩,他们脚下尽是细软却潮腥的白沙,四处散落着形状各异地巨石。两人本是各自坐在石头上。

断水舔了一嘴咸腥的沙子,就这么咽下去,再抬头时,鼻尖上也沾了许些。眼睛却很亮,像是星星。

斩清面色却并不好看,他有些机械地抬手,摸了摸小狗的脑袋,就像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一样,他也已经没有这么做过了。断水的发髻扎得很潦草,几乎是一揉就散开了,如瀑的黑发无声在斩清的手指间滑落。

修士脸很僵,呼吸却急促了起来。断水直勾勾地盯着他的主人看,因此没有错过斩清眼里一晃而过的落寞,转瞬就又被压抑地很深很深。

哈……

断水的胸脯也剧烈起伏了一下。他像是终于明白了什么一样,喉咙跟着就哽咽起来,呼之欲出的情绪奔涌在身体里却,被咬紧的齿关堵住……然后在喉间炸了膛。

斩清眸色暗一下,抬手指向远方,冷着脸厉声呵斥道,“滚!”

断水反而靠得更近了几分,实在是胆大妄为,因此主人决心给不听话的狗一些教训。他拽住剑灵散乱的头发,把人从地上扯起来。斩清手攥着那过长的发丝,随手挽了两把缠在手腕上,削瘦有力的指扣着男人的头骨,力道大得仿佛是想就地捏碎一般。他逼着剑灵抬起头来看他,以这样支配性不容反抗的方式。

狗的眼睛里只有虔诚。

主人却不见得满意,哼笑了一声,眼眉勾起玩味的弧度来,他摆弄着断水的脑袋,寻找合适的角度,然后一拳砸下去。

然后又一拳,又一拳不停地,砸在剑灵高高的颧骨上,鼻梁上,眼窝里——

动作不算粗鄙,甚至有几分优雅在,他不紧不慢地,甚至时不时地停下来端详一会儿,同画师或者玉匠在琢磨自己的作品一样仔细。

鞓红魏紫色在雪白的画布上缓缓晕染开,点缀的墨色青痕。

斩清松开手,断水晃了两下,失去了力道支撑后头颅只能垂下来,他张开嘴巴,吐出一颗断裂的牙齿,连带着一滩混着血液的口涎。

疼吗?

破了相的狗缓缓点头,疼得,啊啊地含混应着,几乎说不出话来,而刚好地,这时候斩清也并不想听到断水说什么扫兴的话。

好啊。

斩清从石头上起来,也就随手一抓吧,他并不介意以哪里作为他和狗的接触点,他抓了一把被血糊成一团的发丝,然后拖着狗摔在火堆旁边。

柔软的沙滩摔不疼人,只是又吃了一嘴沙子。断水眼前黑了一下,但很快又找回了清醒,他试图跪起来,手臂撑着身体,却随即就被不耐烦地主人一脚踩住了。

靴底将手指捻进了沙子里,另一只脚踩着小狗的背脊,将人勉强撑起的身体重新踩回去。

然后他拿起那个盛满了沸水的水罐,浇在了人塌下去的腰际上。

狗只是战栗着,喉咙里因为过载的痛苦发出些叫人毛骨悚然的声响。

尤其在斩清将断水推进火堆里之后。苗火率先点燃的是头发,接着是蔽体的衣物,说实话人体是没那么容易燃烧起来的,尤其还是在河边,空气中都氤氲着潮润的湿气——只要狗懂得挣扎和反抗。

他叫了一声主人。

声音里混掺着痛苦和希冀两种情绪。

斩清却只是沉默,他过分专注地盯着这丛越烧越旺地火焰,目不转睛,脸上却突兀地裂开来几分诡异的笑意……同僵硬的五官配在一起。

半晌,火焰中强忍苦痛和恐惧的狗终于再也无法压抑喉咙里的呻吟,已然不成人声。

主人蹲下身来,目光中焰色灼灼,火和同火中的人影铺满了修士漂亮的眼瞳,慢慢地,那不协调的表情也被统一为无法自拔的着迷和沉沦。

“阿水。”

主人后知后觉地应声。

明也疯了一样地往两人这边跑来,踉跄的脚步一看就知道已然在沙地上摔倒无数次了。又爬起来,继续跑,失魂落魄地尖叫着,“断水——断水——”

搅扰夜色安宁。

漂亮的焰火甚至没能撑到明也跑过来就消失了,火势又恢复正常状态,不,因为柴堆散乱,空气的挤压,甚至更微弱了,在熄灭的边缘徘徊着。

并没有留下一具焦黑的尸体,只是一如往常,悄然就消散了。

“断水——断水呢?”

斩清的表情恢复了一贯的漠然,闻言转过头去,懒抬眸,说,“去他该去的地方了。”

“啊,啊……”

明也面如土色,膝盖一软,栽跪倒在地上,一身的冷汗,打湿了头发。

他哆嗦着,斩清起身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吓得猛然往后一弹一缩,躲得离修士远远的。

斩清不在意地从明也身边经过,走出了很远一块路去了,却又折返回来。明也勉强站起身,他避着斩清,惶恐又不安地问,“怎么了?”

斩清嗯了一下,倒也没对吓破了胆子的小郎中干什么,只是问道,“你是郎中?”

“我,我是。”

“会看病?”

明也点点头,“会……呃,会一点儿吧。”

斩清嗤笑。明也讪讪也瑟缩。

他拎着明也的领子,把人往身前拽了一下,又逼人抬起头来。

明也两腿抖若筛糠,却强装镇定,本着输人不输阵的原则,大声叫嚷着,问说,“干什么啊?”

“你先睁开眼睛。”

“好吧,好——睁开,我就睁开眼睛了,你让我看什么啊?”

斩清将形状狼藉的右手举到小郎中面前,淡然问道,“能治吧?”

五根手指中有三根以不自然地姿态扭曲着,手心处零零散散烫毁了一层表皮去。明也看清了,又是一吓,唉呀妈呀,差点地又摔倒。

不用明也回答,斩清也知道这点事儿不成问题。瞟了一眼没出息的明也,就又冷着脸转身离开了。

“你……你说,你们何必呢?”

明也踉踉跄跄地在后面追着斩清的脚步走。

何必呢?

……

是啊阿水,何必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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