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凑合活 第72节</h1>
  它追问过妖皇为什么要带个傻子在身边儿,但妖皇基本都当它在放屁。
  妖皇是个随性惯了的,虽然说话和脸色一样臭,但山怪却并不觉得畏惧。它在这山中十分孤独寂寞,妖皇逗留山中的那几日它恨不得天天说话,妖皇只挑着自己乐意回答的问题说几句,那少年也会说话,但大多数时候都只会简单地喊一喊妖皇的名字。
  在看到山怪化出的各种歪瓜裂枣的形后,妖皇忍无可忍地对山怪指点几回,虽然这种“指点”经常伴随着他嘲讽的“指指点点”,但山怪还是受益良多,很快便学会了化成人。
  那是山怪第一个学会的人形,也是它最喜欢最舒服的形态,是个面容普通没有性别的人。
  一旦开了窍,后续的进步就更快,山怪还尝试着模仿妖皇的外貌,却始终模仿不来这老妖那份儿桀骜不驯的气质,被嘲笑了几次后便另辟蹊径,转而去模仿少年的外貌。
  它其实模仿的并不大像,毕竟少年是个傻子,这神态它学不会,反倒按照自己的审美化出了白衣长袍,又以发冠束发,装出气质温雅的修士模样,从树后转出来想吓妖皇一跳。
  妖皇很厉害,此前它每次化形都被一眼识破,只有那次他愣了刹那,面儿上变颜变色,反应过来后居然开始挽起袖子。
  那是山怪第一次挨揍。
  妖皇轮着刀围着树追着它砍,吓破胆的山怪又变回兔子,抖着耳朵发誓再也不模仿别人,这才勉强让妖皇罢手。
  只有少年照旧坐在远处什么都不理解地看着他俩。
  短暂几日的相处,山怪也算是和他混了个半熟。
  少年病得很重,经常因身体疼痛而无法行走,只能半坐半躺地靠着,由妖皇用灵力压制疼痛或者靠服用草药维持,山怪略懂些医术,精怪们对山中事物的理解比人和妖都多些,见他疼得厉害,便去找镇痛的草药来给他用。
  妖皇似乎也很清楚他活不了多久,但神色间却只有平淡,他好像已经经历过无数次这种事儿,连处理少年因病痛而影响吃饭吞咽后呕吐的污秽也很顺手,只是并不怎么多看他,这痴儿好像就是妖皇出门必须要带着的人一样,只是单纯地带着。
  少年很安静,疼得睡不着觉也并不叫嚷哭闹,只躺着看头顶的夜空,一只手抓着妖皇的衣袍。
  这时候妖皇就会挽起右臂袖子,露出被云纹包围的那块儿手臂上的皮肤,左手点过后放出一只灵力捏成的小灵兽。
  小灵兽从来都只会围着少年转,山怪见了好奇,妖皇也不搭理它跟少年一起抢着抓那小灵兽,只会在它问是狼是狗时投来凶神恶煞的目光。
  后来妖皇带着少年离开,山怪继续在山中徘徊。
  它已经知道了这里是有大阵的,也明白了大阵的作用。山民们时常在这附近供奉,会对“山神”倾诉心中烦闷,少年少女们会羞涩地悄悄诉说自己的感情,爹娘们则带着幼童来祈求平安。
  山怪的能力并不大,却十分喜爱这些有感情有温度的人,它奔波在山里,一边维护看守这庇护一方的仙门之阵,一边为迷路者指引方向,为山间玩耍的孩童扫清周围的猛兽,化身出来给摔断腿的山民救治,用的就是妖皇指点之下化出的人形。
  山中有神的消息越传越广,人们建起了山神庙,起初虽然只是小小的一个,但山怪依旧很高兴。
  它日日化作白兔回到庙中歇息,好像自己终于有了凡人口中的“家”。山怪也挺想念妖皇和少年,想让他们看看自己的住所。
  匆匆几十年过去,某天山怪感到自己留在阵眼古树上的灵识被敲响,心知是妖皇到来,便立马奔回。
  妖皇果然来了,这次带了两个“小尾巴”。
  一个是妖,尊敬又欢喜地跟在妖皇身边儿,自称是“坎精族长”,是妖皇带来与守阵的山怪认识一下,以后有事互相通知互相照应。
  山怪欣然答应,再看向跟在妖皇身边的少年,发现这少年眉眼与之前见面时虽然相似,但已不再是之前那个了。
  山怪着急地围着他转了几圈儿,少年痴傻地咬着妖皇买给他的糖块儿,垂着眼对周围一切都不感兴趣,只有一只手拉着妖皇的手不肯松开。
  山怪问道:“他呢?”
  妖皇回答:“死了。”
  “死了?”山怪茫然道,“那现在的这个呢?”
  妖皇道:“转世。人的寿命很短,他只会更短,下次再见时,他也不再是现在这个他了。”
  那是山怪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明白什么叫“死亡”。
  死亡就是永恒的离别。
  是你不得不朝前走,而死去的人永远地留在原地,在这世上留下的最多只会是一块冰冷的墓碑。
  此后果然如妖皇所说,那少年数次转世,从未有活过二十五岁的,大多身患不治之症,妖皇从没有放弃过他的任何一世,始终都在想方设法治病延续他的寿数,四处游历也是为了寻找治病方法,但最终也还是要看着他咽气儿,再找个合适的地方埋了。
  对妖皇来说,来时之路上大概已墓碑成林了。
  有一次就埋在这附近,埋完后顺道来仙圣山看看大阵和山怪。
  那天妖皇带了酒,山怪对这种凡人的饮品并不稀奇,给它供奉的东西里酒也有许多,它和妖皇坐在树下对月饮酒。
  妖皇那天骂道:“个小王八蛋,每回我刚挑好给自己准备的坟地他就死了,正好占上我选的风水宝地。他转世也就这德行,这不纯浪费我挑的好地儿吗?!”
  山怪听得十分无语,它这会儿已经活了数百年,连和它接触的坎精族长都换了几任,再木头的精怪也多少能知道人和妖什么正常什么不正常,少年不正常,妖皇这德行显然也挺神经。
  山怪道:“你既然明知道会这样,干嘛还要找他呢?放开手岂不是更好,你既然已经说了转世不是你最初认识的那个人,何必还要留下他,已经数百年了,就算是愧疚和责任也该到头了,妖皇何至于此?”
  妖皇没有回答,山中微凉的晚风把他的长发得有些凌乱,他鲜少有在意穿戴的时候,束发从来都只用发带随手绑了固定在脑后,这会儿却连发带也没了,长发披散着铺了一背,发尾散在草地上。
  山怪问:“发带呢?”
  “一起埋了,”妖皇喝了口酒,笑了笑,“他还挺喜欢那条发带的。”
  能活得和妖皇一样长久的人和妖不多,所以妖皇偶尔会和山怪多说些别的。
  山怪理解不了妖皇,等它也开始对那些转世千篇一律的痴傻模样麻木时,妖皇的长发也变成了短发,新时代的来临悄无声息又十分迅速,妖皇的纹身也悄默声地爬满了整条手臂,而山怪的“家”经历了几次修建逐渐有了模样,甚至还有了自己的像。
  尽管那像捏得和它常用的人形一点儿都不像,它也还是很欢喜。
  只是这种欢喜没持续多久就淡了。
  世间已不再需要神和仙,机械是人造的神之手臂,挖空了山,改变了河道,人祈求它时身上散发出的孽气越来越重,大阵的运转开始艰涩,它疲惫地奔波在山间,试图驱逐这些越聚越多的孽气和招引来的孽灵。
  它偶尔还是会想起妖皇和那个总是要离开的少年,它一直无法理解,直到一个采药的青年出现在山中。
  那时山怪已经被耗尽了灵力,山中的孽气也无法驱逐,而山神也早已不再那样受人尊敬,毕竟山神已经无法满足山民庞大又无度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