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枕在他腿上翻话本,笑嘻嘻说:“刚才你是不是吃醋了,才不许我再去看人家唱戏。”
裴玉卿垂着视线调弦,淡淡说:“我没有。”
“你还装,你就有!”少女在他腿上打滚:“你还不承认,小气鬼,裴玉卿原来是个小气鬼。”
裴玉卿实在说不过她,就不愿意和她说这个了,转移话题说:“看你的话本去吧。”
“我一个人看没意思。”少女说:“你和我一起看。”
裴玉卿不答应,她总犯浑,和她一起看那东西,没一会儿就又滚到一起去了。
这是船上,无遮无栏,旁边不时就有游船经过,被人看见算怎么回事,私下里他多有纵容她,到外面却不愿意叫她胡闹。
“切。”少女不高兴,换了个姿势靠着他的肚子:“不行,我就要和你分享,那我读出来给你听好了。”
“…”裴玉卿:“你怎么好意思读出口。”
“怎么不好意思,你这人思想真龌龊,我这本是正经书!”少女鄙视地瞅他一眼,不等他再开口,已经自顾自念起来:“从前有一片山…”
裴玉卿听着,才发现这的确是一个可以念出来的小故事。
【从前有一片光秃秃的黄色的沙山,山上有一棵树,树上住着一只大鸟,大鸟有着赭黑色的尾羽、遮天蔽日的翅膀,有一天它去西边的朋友家作客,在广袤的水泽边,喜欢上了一个姑娘。
那是一个莲花般的美丽姑娘,大鸟对她一见钟情,它爱得热烈又狂热,它会在晨曦衔来新生的花枝、黄昏时叼来日轮霞光暖晕的宝石,它日夜为她歌唱,像水蛇和蟒缠着她不放,它守在水泽边,守了很久很久,他们一起经历过许多磨难,以至于终于有一天,姑娘彻底被大鸟打动了。
姑娘离开了水泽,告别了所有的朋友和师长,坐在大鸟的背上,义无反顾随它一起飞回它的家乡。
她们非常、非常相爱,年年岁岁,时光荏苒,仍然相爱如初。
可随着时间游走,姑娘的体内却慢慢浮现出一种毒,那毒有解,解了毒、她就能立刻长命千岁万岁;但唯有一样,她解了毒,就会失去一切感情,变成一尊无欲无求的佛陀。
大鸟要把姑娘送回家乡解毒,可她不答应。
她到最后也没有答应。
“最后她留在大鸟的家乡,变成了许多许多的莲花。”少女说:“大鸟曾答应她、会好好活下去,可他骗了她,她死后,没有多久,大鸟就跟着她一起死去了。”
“因为莲花姑娘死去了,大鸟也根本不愿意再活下去了。”
裴玉卿听完眉头蹙得愈紧,半响说:“这个故事不好。”
裴玉卿道:“爱很贵重,但生命更贵重,逝者已逝、那生者也当逐渐释怀,走向未来,不当永远沉陷在旧事中。”
少女眼眸中像倒映着河水的粼光,看着他:“所以如果是你,你会愿意舍弃爱,变成一尊玉做的圣人吗?”
裴玉卿看着她,轻轻摸了一下她的头发:“我也不愿意。”
“人之所以是人,就是有七情六欲。”裴玉卿道:“人可以讲大爱,但如果忘记所爱、放弃所有私欲,那是怪物,如果有选择,我也宁愿像那位姑娘一样死去,也不愿意做一个怪物。”
“但我绝不希望我的爱人做故事里的大鸟。”他缓缓说:“如果我活着却彻底忘情,那就当前事是一场旧梦,请她忘记我;而如果我死了,我也只想她活着,忘记我,再去觅得其他良缘、天长地久。”
“……”
少女定定看着他,忽然笑了,然后扭过头去,抹了抹眼角。
“你说的对。”少女重重点着头:“你说的对,裴玉卿,我们都该做更洒脱的人,都该有自己的未来,不该永远沉浸在过去里。”
“…我们都该这样做。”
她侧头看着水面,裴玉卿看不见她的神情,只看见她抬起袖子胡乱抹了抹脸。
半天,他才又听见她开口,声音变得沙哑一些。
“不管怎么样,裴玉卿,我不会叫你死的。”他听见她慢慢地说:“我也不会叫你,变成一个怪物。”
“……”
那一刻,没有任何缘由,裴玉卿的心口突然像抽搐深深揪了一下。
第六十一章
终究没有了。
珠珠想把她的情根分给裴玉卿。
别人的情根深长在身体里, 像血和肉,是不能动的,但珠珠可以。
她有涅槃体,哪怕天雷曾经劈没了她的妖骨和法力, 她也还有最后一搏的力气。
情劫是凤凰的命劫, 情根是她的命脉, 但抽出情根,她也不会立刻死去, 她可以回到忘川, 把忘川的水拟作命脉,重新填回身体里。
忘川是混沌开天辟地生成的第一条水脉, 传说最古老的时候曾是幽魂渡亡之地,荒古纪元九重天还是一片乱世, 无法无纪, 诸族相互屠杀, 尸山血海、腐殍遍野, 直到以苍稷神王为首的一众大能合力建起六合神州的体统,将遮天蔽日不散的幽魂与穷凶极恶的罪人都镇压进忘川,以致忘川堵塞,被封为一条死河,苏家妖祖自愿留下, 以血祭封印, 从此封疆北荒,世代镇守忘川。
忘川的水是世上最冰冷幽暗的水, 只有它能压制凤凰情劫炙热的爱欲, 等那时候, 她所有的困境迎刃而解。
她的情根抽出来, 就没有用了,她想抽出来一截,送给裴玉卿,这样他就不必彻底灭情灭欲,他就不会变成一尊永世冰冷的玉佛,他还能有感情,他还能闻到花的香气、明白春天的美丽。
珠珠已经做好这样的决定。
如果照往常,她做好一个决定,就会立即开始,她应该很快把最后一朵桃花喂给裴玉卿,让他记起前世,再把情根截出来给他,把这件事了断。
可这一次她迟迟没有动手。
她一直没有动手,找各种借口一天一天往后拖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