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荣十六年,岁末,大雪。 曾经的沅陵侯府背后一间残破宅子前,一位身披白色裘衣,手提药箱的二十青年站在门外,警惕地左顾右盼。 一声咿哑,木门从里打开,青年不耐烦地瞪了开门那人一眼,小声骂道:“怎么这么久?” 宅子外荒凉,宅子里却干净利落,进门后是一片铺满白雪的小院子,两边各种梅花,中小径通长廊,长廊后正堂。 青年还没走过小院子,便听到正堂内有人高声念道:“吾弃赤子心,乃求万空悦。断吾胎良知,袖清风随行。” 青年摹地停下脚步,斜眼睨向那带路小厮,那小厮顿时倒吸一口凉气,不待其发言忽然便向着正堂撒腿跑去,边跑还边大声喊道:“祁缘大夫来啦!公子...祁大夫来啦...” 内堂里王桓正站在茶几上,身上只穿着一件素白单衣,又因身段太过瘦削,衣服显得松松垮垮的。他手举酒壶头仰天,酒便顺着壶嘴如线般落入他嘴里。 一听到那小厮的呐喊,王桓猛地将手上酒壶往地上一扔,翻身就要从茶几爬下,怎料他醉意醺醺,眼神又不好,摇摇晃晃脚下一滑,整个人侧身便摔到了地上。 那小厮赶紧冲到他身边要将他扶起,王桓却一边痛苦地摸着手臂,一边着急示意酒壶处,小厮会意,正要将酒壶藏起,祁缘却已经走入堂中。 祁缘不慌不忙地走到王桓身边,冷冷地说:“行了,不用吼了,满天下都知道你是断袖了。” 说着又一手抓住王桓手臂,将他半拖半拽带到炕上,打开了药箱取出脉枕。 王桓心虚地觑着祁缘,祁缘却面无表情地说:“手。” 王桓立刻卖弄乖巧地将手伸到他面前,祁缘将二指放到他脉门上,合眼许久,刚睁开眼,王桓立刻对着旁边那小厮说:“青樽,你去殷周商那边看看一切都打点妥当没有。” 青樽应声而去,祁缘皱了皱眉,说:“你实话告诉我,你的眼神最近是不是又弱了?” 王桓将手收回,向前探身拿起面前火炉上的火钳,左右翻起里面的木炭,火星燃起,他笑了笑,说:“原本就不怎么好了,强点弱点,哪儿能察觉出来。怎么?你又探出什么来了?你们这些从医的人就是厉害,就拿俩指头在我腕上一摸,连我昨儿春宵几度都晓得...” “可遇上不听话的病人,就算华佗再世那也是没用!”祁缘说着,站起身信步走到桌边,弯身拾起桌子底下的酒壶,“啪”的一下打在桌面,愤怒地说,“让你戒酒,怎么就比登天还难?” “不是还有十年嘛?”王桓将火钳随手丢在炉子里,侧身靠在靠枕上,懒洋洋地眯着眼,说,“十年,为我沅陵侯府沉冤昭雪,够了。” “我说的十年是你好生保养,戒腥戒欲,才有可能活的了十年!我和玉嫣辛辛苦苦把你这条小命从阎罗爷手里抢过来,你看看你自己天天在干嘛!”祁缘气得差点要将手上的酒壶扔到王桓身上,可又见王桓那骨瘦嶙峋的身子,他又下不去手,一腔怒火堵在胸口,一屁股坐到蒲垫上,问道,“你明天真的要进宫?” 王桓手上捏着一个白玉小瓷杯,一下一下地磕在炕桌上,冷冷地说:“是时候了。一年了,这怡都的刀子,都该磨好了,我就要看看,到底谁先要出手了,只要他们动了,那狐狸尾巴肯定是藏不住了。明日大年三十,天子宴请百官同恩丰年,共辞旧岁,难得好机会。” “你一个人,又不看清的,可以吗?” 王桓冷笑:“这皇宫,我闭着眼都能走。” 祁缘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摹地回头看向王桓,问:“明日进宫,你如何掩人耳目?” 王桓伸手指了指书柜,祁缘疑惑地走过去,只见一个打开的木盒中放着一张人/皮/面/具。 他猛地回头看向王桓,王桓却不紧不慢地换了个姿势靠着,说:“柔化人终归还是西北蛮子,这些邪门歪道拿出手一套一套的,而且做工还忒精致,这戴着,别说是旁人了,亲娘都认不出来。” 祁缘将盒子合上,沉思片刻,忽然说:“要是遇到他呢?” 王桓磕着瓷杯的手摹地停下,手腕一转,瓷杯从他指尖滑开,他轻叹一声,说:“都说亲娘都认不出了,何况是他。” 祁缘冷笑:“他是谢宁,以他对你的感情,他只要看到你这双眼,就知道是你了。当年你在他府门前被刺杀,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他硬是找了你一年,将整个怡都里里外外翻了个遍,几乎要挖地三尺。要不是我和玉嫣里应外合,将你移到迦蓝塔,你早就被他翻出来了。” 王桓盯着火炉上一跳一跳的火星,喃喃:“他是谢宁...只要回来了,见面迟早的事。” 次日傍晚,王桓戴着那□□,来到殷家后门。头发已经半白的殷周商往他手里塞了沉甸甸一小布袋,紧紧握住王桓的手,沉声说:“若是见到凤儿,定替我问好,这些银子给她在里头好好打点...” 王桓反握住殷周商的手,说:“伯父放心,姨娘虽不是我亲生母亲,但一直将我视如己出,当年之事也是我们王家连累了她,让她只能在罪奴司里活受罪。伯父放心,我王桓定竭我所能,将她救出...” 殷周商不停点头,旁边的马车车里头的人掀起帘子,强忍住不耐烦地喊道:“时候不早了,该走了。” 二人不再多话,王桓上了马车,恭敬地对着黎宾颔首行礼,黎宾看都不想看他一眼,忿忿地说:“行了,等会儿进到宫里,你就在殿外的角落里候着,会有人来带你去罪奴司的。你到时候可别乱走,赶紧完事儿赶紧回来,要出了什么事儿我可保不了你...” 王桓一一点头。 黎宾乃户部少府,平日从宫中捞出来的油水总要找地方流出去,怡都首富殷周商成了他往外流水的坚实水管。如此一来二往,二人便成了狼狐之交。带人进宫这般人情说大不大,但毁了这道替自己利滚利的好门,倒也不值得,尽管不如乐意,黎宾还是应承下来。 皇宫里灯火阑珊,无处不显繁华,还未入席,众人皆在殿中三两嘘寒问暖,何不融洽。 王桓站在殿外一个昏暗的角落里,仔细听着殿里头的谈话。他眼神不好,可他的耳朵却比常人都要灵精,正当他听得入神时,殿外的门僮忽然喊道:“淮南王府到!” 王桓怔住,尽管他看不清,可还是不由自主地将目光看向门前,隐约看到一男一女往里走去,他忽觉奇怪。 淮南王府老王爷谢辽,儿子谢宁,还有谢宁长姐绮绒郡主谢蓁蓁,不该是三个人吗? 就在他正纳闷时,背后忽然传来一声:“子徽?” 王桓正想得出神,有人这么喊他表字,他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呆滞地就转过身去,然而就在他转身那一刹那,他灵台忽然一醒,糟糕! 他立刻将转到一半的身体转回来,正要迅速逃离现场,谁知背后那人却快步上前用力抓住他的手臂,将他整个人拽住面向自己。 因为离得太近,王桓看得一清二楚,面前的少年剑眉星眼,面容英俊,轮廓分明,身披深棕色貂裘,里面是玄色锦袍,腰间左右佩戴红鱼玉佩,身段挺拔,气宇轩昂。 谢宁长大了,王桓看着这张脸,有一瞬出神,一年不见,长高了,也更好看了。 可下一秒他反应过来时,心摹地悬到喉尖,他不敢直视谢宁,慌忙低下头。 谢宁皱眉盯着王桓,盯了好久,问:“你是谁?” 王桓依旧低着头,捏着嗓子,说:“奴才是黎府君的家从,正在这等着府君...” “方才我唤子徽,你为何回头?”谢宁厉声质问。 这寒风中王桓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浸湿,他双手交叉在袖筒中紧紧捏着,咬咬牙,说:“奴才贱名子回,适才误以为是我家府君喊我,所以才回头的。” 王桓没有抬头,却感受到两道目光紧紧落在自己身上,他的心跳得飞快,额上也开始冒汗。 “知行!你怎么还不进来?杵在那儿干嘛呢?”殿里谢蓁蓁忽然对着这边大喊,谢宁无奈,只能丢下王桓进殿而去。 谢宁一走,王桓猛地后退几步贴在墙边上,他脸色苍白,一手紧紧按在自己胸前,大口大口地喘气,一手扶在墙上,趔趔趄趄地往殿后走去。 他知道终究会在今夜相遇,但没想到是以这般情景。 天渐渐下起了鹅毛大雪,月光穿透这飞雪,照洒在地面。 王桓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走到后花园。他站在一棵梅花树下,一阵风刮过,将树上挂着的雪花梅花一并落在他身上。 他忽然想起了一些旧事。 记忆中那年自己十四岁,谢宁十岁,谢文昕,就是如今年幼即位的天子宣惠帝,才四岁。 他们也是站在这棵梅花树下,一阵风刮过,枝上的雪花和梅花一并落下,谢文昕在树下欢欣跳跃,舞弄双花。 小谢宁抬头看着小王桓,他忽然奶声奶气地说:“小叔叔,你低低头。” 小王桓温柔地低下头,小谢宁伸手轻轻拿下小王桓脑袋上的梅花,放到王桓手上,认真地说:“雪花冷,我要了,梅花好看,给你。” 寒风呼呼又过,将王桓从记忆中抽离,原来这就十年过去了。 他听到有人在背后逐渐往自己靠近,王桓嘴角微提,好,终于来了。 直到王桓感到后背被尖锐之物戳着,那人颤颤巍巍地开口:“子徽哥哥,真的是你吗?” “当年你真的要杀朕吗?朕的母妃...真的...真的是你害死的吗?”那人的声音稚嫩,害怕又愤怒,几乎要哭出来。 王桓目光一凛,正要缓缓转身,就在这时,一个深棕色的身影忽然从旁黑暗处闪出,将王桓往后一推,自己就往剑尖上扑去! 晃眼之间谢宁已经徒手握住剑刃,只身挡在王桓面前,目光凌厉地紧盯面前身穿龙袍的小少年。 那少年握住剑柄的手开始发抖,看到鲜血从谢宁手中流下,他猛地松手往后倒退二步,差点一屁股摔在雪地上。 少年颓然站在远处,目光定定地盯着谢宁手上的滴血,好一会儿后,他忽然对着王桓放声哭喊,道:“你告诉朕!到底是不是你杀了朕母妃!到底是不是你!” 谢宁将手上利剑往雪地上用力扔开,他手上的血滴答滴答地落在雪上,另一只手却不自觉地向后伸去,想要触到王桓,却摸了个空。 就当他警觉疑惑回头,王桓却忽然在他身边扑通跪下。 “陛下...我王桓对天发誓,从未有过要谋害您之心,当年沁华宫失火,丁贵嫔惨死之事,皆与我无关,更与沅陵侯府无关!” 王桓字字咬牙,铿锵有力,不容置疑。 虽这一切的发生尽在他编排之中,可不知为何,他说着说着,竟觉得鼻子很酸。 那个在树下舞雪的小文昕终究会长大,会提剑对着自己了; 那个替自己抹掉头上雪花梅花的小谢宁也长大了,会替自己挡剑了。 雪越下越大,谢文昕死气沉沉地看着王桓,看了好久,最后才转身踉踉跄跄地离开。 王桓低着头,迟迟没有站起。 谢宁忽然绕道王桓跟前,顿地跪下,他也低着头,王桓听到他隐约吸了吸鼻子。 谢宁缓缓将头埋到王桓肩前,一字一句地说:“他们都说你死了,可我觉得你还活着,你只是在躲我。” ※※※※※※※※※※※※※※※※※※※※ 受:王桓,字子徽。 攻:谢宁,字知行。 收藏慢慢看,预收见文案。 (最后,我加油,你也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