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梣将今晚佯攻南面的任务布置下去, 具体到每个细节。岑杙站在沙盘前面, 一句话也没说, 不断用手去抠、锤、挠自己的后背。刚才吃太急,馒头都堵食管里了, 上不去下不来,好难受。 李平渚正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心不在焉地游离着,无意间观察到岑杙的小动作, 挑了挑眉,趁着众人说话间,似不经意地绕着沙盘走了一周,经过她时,抬手在她蝴蝶谷往下三寸处点了一下, 只听“咕咚”一声, 挂在岑杙食道里那块要命的馒头总算掉下去了。 岑杙九死一生地长吁口气,朝长公主感激地拱了拱手,长公主淡淡地一笑,又不经意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然而, 这一切都没有逃过李靖梣的眼睛。 众将领离开后, 岑杙被单独留了下来,虽然她名义上是来辅佐李靖梣的, 但谁都知道她其实是皇上派来的“监军”, 有些事情必须要提前知会给她, 不然将来过不了李平泓那关。 李平渚饶有趣味地托着腮,看着对面两人隔着沙盘一说一答,她那从不轻易显山露水的侄女儿少见地在人前一直绷着脸,将此次佯攻的前因后果一一道明,而这位岑状元一会儿“啊?”一会儿“噢!”的欲言又止表情十分精彩。两相比较之下,根本不像一位大权在握的监军,倒像是一个被人抓住把柄只能乖乖服从的小媳妇。总之是各种有趣,故事满满。 直到吴驸马着人来催了,李平渚才意犹未尽地起身告辞,“你们继续聊,我先走一步哈。” 空气一下子静默下来。 岑杙很想打破这诡异、尴尬的气氛,“那个,其实我也很奇怪皇上为何会派给我这么个任务。” “没什么可奇怪的,说明你要被父皇重用了。恭喜,你将成为本朝最年轻的紫袍玉带。”她那一丝挤出来的笑意也不知是真恭喜还是假恭喜。 岑杙有点懵,“你开玩笑吧!” “我没有开玩笑,最迟三年,你就会步纪文奎后尘,被破格提拔进入内阁,位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届时不管东宫也好,敦王府也好,每个人都要看你的脸色。怎么,你看起来好像不是很高兴?” “没,我只是觉得不可思议。你不会是哄我吧?” 她倒是一点也不像开玩笑,背倚着沙盘桌,好像背后就是万里江山。 “我没必要哄你,其实,这次父皇派我来的一个重要的目的就是押回涂云开。他怕派其他人来,远在北疆的涂远山不会放心,所以就派我来。但是他同时也不放心我,所以又派了你,派你自然是因为信任你。一旦被皇帝引为心腹,距离出阁入相也就不会远了。” “可是,我有什么地方值得皇帝信任的?” 她扭头回望了眼,一副“你觉得呢”理所当然的表情, “首先,你能力出众,入选内阁是早晚的事儿;其次,你从不依附于各党,无论别人怎么拉拢,都保持中立,父皇最近破格提拔的都是这类人;第三,你提出的削减军费开支方案,是父皇心目中期待已久的,他虽在朝堂上驳斥了你,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是非常喜欢你的。父皇继位以来一直致力于削减四方军权,加强中央统治,但是囿于清宗皇帝当年受四方将领拥戴继位的事实,他不能和这些人明面上撕破脸,所以,他需要一个代言人,而你恰在此时出现了,也许,这就是天意。” 岑杙看着她单薄的背影,一支青玉簪将满头青丝盘旋成一个高昂的发髻,沙盘两角的五烛灯映出她微微缩起来的肩背,似乎隐隐有些寥落之感,她有些糊涂了:“如果真如你所说,我进入内阁,你不是应该高兴吗?可为什么,你看起来好像一点都不开心?” 她长吁了口气,“因为第四,你是涂家和东宫潜在的政敌。如果父皇打算废掉我,那么,他一定会大力扶持你。所以,岑杙,有一天,我们终究还是要‘为敌’。” 岑杙脑袋一懵,花了一个低眸的时间才想明白其中的深意。但她一字一句无比清晰道:“可我永远不会与你为敌。” “但我,希望你与我为敌。也,需要你,与我为敌。” 气氛又沉默了。岑杙定定地望着她,眼睛里隐隐生出一片暗色。这是第一次,她在别的地方对她说需要,也是自己期待已久的,和她并肩作战的机会,可她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岑杙,你知道,被人高高举起来,再狠狠摔回地上,是什么感觉吗?” 李靖梣顿咽了数次,似乎花费了很大气力,才将那些字眼穿皮带肉地从咽喉深处勾出来。 “那是一种连灰尘打在身上都会痛的感觉。” 她说痛的时候仿佛从天上垂下了一条巨型锁链,重重地打在那单薄的脊背上,带给她无法承受的枷锁与沉痛。 岑杙后背一凉,心狠狠地揪紧。 “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从来没有被托上高位,那样就不会有希望,也不会有欲1望,更不会有无穷无尽的惶恐与跌落。我很贪婪,我可以跌倒站起来向天空搏击九百九十九次,是因为我相信,我可以爬到最高处。但如果第一千次结局还是跌落,我不知道自己还怎样坚持下去。” 这时有阵风从帐外蹿了进来,整个大帐内的光线为之一暗。 岑杙默默看着那个寥落的身影,尽管光线隐去了她大半,拉开了她们的距离,但她却觉得从未与她这样近。从未将她这样看得更清楚。 心里一个声音在说她很需要你,你还在等什么?快去表明心迹吧。但莫名还有一个声音在拼命地阻挠她的前进,好像往前跨一步,就是无法回头的万丈深渊似的。 她终于把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剖给她听。讽刺的是,以前的自己,够不到听这些。 说服自己并不难。她绕过沙盘走到那人面前,把她环抱在胸前的手拿过来,握在掌中,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不会的。你相信我,第一千次结局一定不同,即便你掉下来,我也会在下面接住你。你也要相信你自己,你是绯鲤,是生来就要跳跃龙门的。任何打击都不能改变你的本性,将你变做凡鱼。我始终相信今上这辈子做得最英明的决定,就是立你为皇太女。不管他现在出于什么样的立场想废弃这个决定,我知道到头来一定是错的,因为我相信你。我相信,不管从哪方面来讲,你都是他所有儿女中最出类拔萃的一个。你是我见过的最坚韧、勇敢、无畏的女孩子,所有人都愿意为这样的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包括我。” 话音甫落,她的半边脸即被那一双温柔的手抚住,那只曾经带给她无限温柔的手,在她脸上流连忘返摩挲,散发着淡淡的温热。岑杙歪头抚就,张开臂膀将她轻抱着。冥冥之中她感觉这会是黎明到来之前最后一次拢她在怀,明晚之后,她们将是不折不扣的“敌人”,她低头吻上她的唇,带着一股惩罚性质的掠夺与亲吻,咬着她。李靖梣头颈被迫后仰,呼吸错乱,手由攀附改为搂紧,双脚离地被抱上沙盘,没有丝毫反抗。 就在她指挥若定的千里江山之上,就在将士集结战鼓催发的蓄势之前,她颤栗着地提前送上她的犒赏,而除此之外,她所能回报给她的东西,从来都不多。 “成功了,驸马成功了!” 黎明前夕,经过一夜的擂鼓佯攻之后,张契在狼头峰北面某处,听到三声石响,之后就接到了涂云开坠下来的敌垒图。 李靖梣、李平渚、吴天机、娄韧等人根据敌垒图开始布置作战计划。决定在第三日子时和涂云开里应外合对顾人屠进行全面的围剿计划。 岑杙本想在第二日就送顾青走的,但是白日她看到从山上抬下来的嗷嗷叫的伤员,医者之心爆发,一不留神就跑出去帮忙救治了,等岑杙回头再找到她的时候,她俨然已经成了众人的焦点,更被长公主视为军营中的重大发现。还责怪岑杙身边有这么好的大夫,不该藏着掖着一个人独享。 事后顾青小跑着跟上岑杙的脚步,手语解释:“我不是有意的。”岑杙不搭理,她又转到前面,拦着她的去路,很沮丧地承认,“对不起,我只是不想走。”说完,羞愧地低下头,脸也跟着红了。岑杙本来有些恼的,但看她的样子,实在又不忍心,“算了,你既然想留下来,那就留下来吧,不过,你必须一直跟在我身边,不准胡乱走动,还有最重要的一条,不准到山上去。” 顾青连忙高兴地点点头,腮颊上的两个梨涡旋了起来。岑杙无奈地叹口气,回帐子的时候,顾青突然好奇地问她:“那个顾人屠是不是很坏很坏的人?” 岑杙心里咯噔一下,“你从哪儿听来的?” “我听那些受伤的士兵们说的,他们说他是杀人不眨眼的屠夫、恶魔,还说他不仅长相凶残,性情也残忍到极点。你知道吗?他手上戴了串佛珠,捻一个佛珠就杀一个人,死在他手上的人不计其数。我就在想,佛是普度众生的,乃至善,而杀人乃至恶,他用至善的方式来做至恶的事,难道心里不会愧疚吗?” 岑杙噎了一下:“谁知道呢?也许每个人都有些奇怪的癖好吧!不过,我想或许他并非要用至善来行至恶,只不过那串佛珠恰好是他前世为人的最后一点证据。他需要借助这个东西来记住自己的过去。” 顾青眨眨眼睛,困惑地看着她。 “总之啊,咱们和他不是一路人,用不着替他想那么多。你只要知道咱们这次围攻他,主要目的并非是要杀他,而是阻止他继续作恶。然后,咱们就可以平平安安回家了。” “嗯!”看着她脸上泛起的天真笑容,岑杙心中五味杂陈,回头注目那被阴翳笼罩的狼头峰,暗想顾人屠啊顾人屠,如果你不是顾青的哥哥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