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 两人一旦喝开了, 就再难以收住。船飞雁酒量大岑杙是知道的, 她和江逸亭两个人加起来都喝不过她,但是李靖梣酒量大岑杙却是第一次知道。她记得自己以前嗜酒时, 还被她好好痛骂了一顿,闹得很不愉快,从此再也不敢肆意饮酒了。 现在,望着席上那捧着一只海碗狂干痛饮而面不改色的人, 她怀疑以前认识的是假的李靖梣。 船飞雁难得棋逢对手,有意试探李靖梣的酒量,见她连饮五大碗黄汤,仍能和自己谈笑自若,也不由暗自称奇, 相逢恨晚。 岑杙担心李靖梣喝高了, 肠胃受不了,劝她少喝点,熟料被两个喝欢了的人联手痛斥:“爪子拿开,女人家的事儿,男人少管!” 岑杙越咂摸越觉得这话不大对味儿, 船飞雁不知情说这句话也就罢了, 你李靖梣跟着点头是什么意思? 她劝不了酒,又夺不下她们的酒杯, 只好在一旁生闷气。这俩人喝高了开始头对头胡侃海聊。当然话题离不开她们共同认识的人物岑杙。 “弟妹, 我跟你说, 岑杙十四岁就进了我们书院,是我们当中年龄最小的小师弟。但是她的志气高,学问也高,还特别有经商头脑,有段时间书院缺钱快要开不下去了,我爹每天愁眉不展,她二话不说就送来一大笔银子,说是自己下学的时候在家赚的。我和逸亭都佩服死她了。那时她才只有十六岁。我爹虽然明面上不喜她分心经商,但私下常跟我娘夸她,说这孩子性思敏,知变通,有经世济用之才。逸亭虽然在学问和才情上不输给她,但是在人情世故上就要远远落后了。逸亭也常跟我开玩笑说,若非岑杙因故缺席了那届科考,当年的状元之位未必是他的。事实证明,岑杙的确是状元之才,下一科果真被她高中了。” “我跟你说这些呢,其实是想告诉你,弟妹,我们岑杙呢是状元中的状元,性格又好,人品也佳,又聪明又有才干,你嫁给她将来一定不会吃亏的。” 李靖梣嘴角微微上扬着,把着酒碗若有似无地笑。 岑杙汗颜无地,很想堵住那姐姐的嘴。 “不过,你也得把她小心看牢了。一个人如果太优秀呢,就会招来很多人觊觎或者嫉妒。你瞧她那张祸国殃民的脸,虽不至于主动去沾花惹草,但也抵不住花花草草都往她身上扑啊!你可听说过‘玉面簪花少年郎,一朝折尽建康枝’?” 李靖梣摇了摇头,一副好奇的样子。岑杙大囧,赶紧给船飞雁夹菜试图转移她的话题:“师姐,别光喝酒,吃点菜,吃点菜。” 结果被船飞雁不客气地拨开。她大着舌头向李靖梣宣布:“这话其实就是说她的!” 岑杙脸色顿时涨得通红,比两个喝高了的人都红。她不死心地上来继续打岔,这回不仅船飞雁烦她,连李靖梣都上手了,把她推出老远,追问船飞雁: “为什么是‘一朝折尽建康枝’?‘建康枝’是谁?” “问得好!一看弟妹就是饱读诗书之人,这一下就问到点子上了。”船飞雁笑道:“这个‘枝’,自然不是普通的‘枝’,她是金枝玉叶的枝。你不知道,当年岑杙高中那会儿,有两个王爷为了争招她为婿,在皇宫西华门前大打出手。哎哟,打得那叫一个惨烈,简直是天昏地暗,头破血流,全城老百姓都轰动了。最后还是皇上出面儿,各打一棒子,才平息了事端儿。时人就编了这两句歌谣,来赞美这件事儿的始作俑者——欸?人呢?” 她翘着头在屋里东找西找,刚才还被她弃如敝屣的岑状元,转瞬又被她拉回来当了一下展览的道具,“——咱们的状元公岑弟弟。”说完又不客气地一把将人拍走,继续跟李靖梣眉飞色舞地絮叨。 岑杙挥挥拳头表示抗议,“什么赞美,这是寒碜我呢。这件事根本和我一点关系没有,他们私底下本来就有嫌隙,只是借争婿之事任意宣泄罢了,我多倒霉啊,什么事儿没做就要蒙受不白之冤!” “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了,你什么都没做,那两位郡主还能为你争风吃醋甘愿当全城笑柄?蒙小孩呢吧你!”船飞雁打了个酒嗝,已经隐现喝高之态。 岑杙冷笑:“哼,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李靖梣默默饮了一杯酒,神情寡淡,看不出喜怒,幽幽问:“所以,‘建康枝’就是指两位郡主?” 岑杙:“……” “还不只哪!”船飞雁越说越上瘾,一次性就把岑杙给卖光了,从相府千金,到将军小姐,从名门贵媛,到市井民女,都被她说了个遍,大多都是莫须有的“罪名”。最后,她一拍桌子,声音大到吓人。 正当大家以为她要发表什么高论的时候,这姐姐很反差地俯到李靖梣耳边悄声道:“据说,还有一位公主看上了她。” 李靖梣脸色蓦地一僵。岑杙不知道船飞雁说了什么,只感觉一阵胆战心惊。 船飞雁又在她耳边嘀嘀咕咕一阵儿,李靖梣的神情竟又缓和下来,岑杙默默松了口气,顿时有股劫后重生之感。 “这回是真的,姐姐不骗你。当时逸亭刚被调回京城,到吏部任职,正好负责新科进士补缺那一块,见吏部给各个进士都安排了后补职位,唯独没有状元岑杙的,他很不解,就向吏部尚书询问缘故,当时的吏部尚书付明启很赏识逸亭,就跟他透露了底细,说这是皇上亲自授意的,岑杙要被破格留京了。逸亭问他何故?他意味深长地说,‘一朝龙门登,他年天子婿’,这不就是皇帝有意招岑杙为婿的意思吗?也不知道是哪位公主看上了岑杙。 逸亭不知这件事是好是坏,就给岑杙传递了下消息。 第二日那付尚书忽然又改了候补名额,将岑杙安排到了龙门任知县。逸亭再问缘故,那老尚书却怎么也不肯说了,只摇头大叹可惜。 逸亭去找岑杙询问原委,谁知这小子跑得比兔子还快,接到任命的当天就溜出皇城了。后来我们才知道,她为了不当驸马,竟然谎称已经有了婚约在身。当面儿拒绝了皇帝的好意。你想皇上面儿能抹过去吗?一气之下就把她发配到了最贫困的龙门县,当个没钱没势的小县令。我也是服了你家这位相公了,其实,像她这样被皇帝专门针对的,基本上等同于和官场无缘了。只是因为她是状元,其他进士都有官做儿,状元没没官做儿说不过去,才勉强得了一个小县官。一般人一辈子也就这样打发了,可是她不是一般人哪,她有本事啊,带着一伙子山民,又是垦荒,又是种地的,愣是把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治理成了玉瑞赫赫有名的富县。治安头几名有她,税收头几名有她,贸易头几名还有她,我要是皇帝老儿,我也烦了,这不调令就下来了!让你在这个小县里逞能,把你调进京里,看你还能不能继续逞。所以,妹妹以后安心跟着岑杙享福吧!” 这姐姐笑眯眯地说完,脑袋“咚”得一声砸到桌上,竟然满脸酡红醉倒了。 岑杙不由咋舌:“厉害,厉害!我在酒场驰骋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能把师姐撂倒的人,这位兄台,好酒量!”说完揶揄似的冲李靖梣竖了段大拇指。 后者神情依然是淡淡的,小嘬着碗里剩下的一点酒,那自信的模样,仿佛两个师姐都不是她的对手。岑杙暗叹强中自有强中手,以前真是小看她了。 让侍女先把船飞雁扶回房间休息,结果这姐姐半路撒起酒疯来了,一个两个丫头根本制不住她。无奈自己只好上去帮忙,把喝疯了似的人抱起来,一路抱到了她的闺房门口,要进去之前她犹豫了一下,本想把人交给两个丫头,结果两个丫头从没见过这样张牙舞爪的夫人,都很害怕,用求助的眼神望着她。无奈,她只好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把人放到床上的时候,船飞雁不疯了,竟拽着她的袖子默默流眼泪,“师姐,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船飞雁哽咽道,“岑杙,你来了真好,有些话我也只能和你说说了。这三年逸亭心里其实挺苦的,他性子沉闷,又认死理,很多事情看得不如你通透。他老跟我说,这不是他想象中的世界,也不是他想象中的朝廷。他和朝廷那帮人对着干,明知道对他没好处,可仍赌气似的非要争一口气。其实,别人再怎么排挤他,打压他,我都不害怕,我只怕有一天他自己心里的那口气泄了,会想不开。到时候,我们娘俩可怎么办?” 岑杙无言,感觉心口沉甸甸的像压了块大石头,“放心吧师姐,我会劝劝江师兄的。” 怀着复杂的心情回到客厅,李靖梣仍旧坐在饭桌前,腰杆挺得直直的,一板一眼得拿碗往嘴边凑。岑杙坐到她旁边,把她的空碗摘下来,搁在一边, “别喝了,吃点东西吧,刚才光顾着喝酒了,看你都没怎么动筷子。” 李靖梣很慢很慢地扭头睨着她,“你为什么没有考科举?” “我考了啊?”岑杙觉得她这话问得好奇怪,夹了一筷子菜搁在她碗里:“我不是还中状元了吗?” “上一科。” 李靖梣轻吐出三个字,目光执意胶着在她脸上。 岑杙愣了愣,“什么上一科?” “你,江逸亭。” “哦,你是问我为什么没有和江师兄一同参加清和十九年的科举?” 她点了点头。 岑杙淡淡道:“那时我年纪还小,不想那么早进入官场,想多玩两年。” “是吗?” 李靖梣“哼”了一声,压根不信。 清河十九年,岑杙刚好十九岁,是完全可以进入官场的。但是她却把这个日期往后推迟了三年。其中的缘故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清河十九年,那是一个特殊的年份。正是那年春闱考试一个月后,北方发生了严重的饥荒,她自请去江南调粮,四月与花卿在康阳城相遇。 当时,她对自己的态度就是——避之唯恐不及。 无论她如何恩威并施,赏罚并用,这个奸商能躲则躲,能避就避,摆明了不想和东宫沾上一点关系。 这样的行为投映到当年的科举,她缺席的原因就一清二楚了。 因为那一年的主考官是谭悬镜。 在玉瑞,通过科举考中的进士虽然统一被称为天子门生,但却奉当届的主考官为“恩师”,自动列入该恩师的派系,受该恩师的照顾与提拔,已经成了朝廷各派心照不宣的潜规则。 因此在每次科考之前,主考官的人选都会让各方势力争得头破血流。清和十九年春闱主考落在了谭悬镜手中,就是东宫跟各方势力角斗的结果。他自然大加利用,借科考之机为东宫网罗人才。 而江逸亭就是当时最被他看好的一个青年才俊。 只可惜,江逸亭出身名门,性情耿直,孤傲难驯,根本不把已经根深蒂固的派系之争放在眼里,行事只认礼法,不认派系,为此甚至多次触犯东宫的利益。 谭悬镜本想拉拢他,甚至不惜以嫁孙女为代价,结果仍是拉拢不成,只好找各种由头把他外放京师,想让他吃点教训。而其他派系也畏惧他桀骜不驯的性子,又默认他是东宫的人,不愿意出手相助,是故这位清和十九年的状元,直到今天,仍在远离京师的地方当一个小小的县令。 试想一下,如果岑杙当年考得是同一科,以她与东宫更为剑拔弩张的关系,下场可能会比江逸亭更惨。李靖梣有理由怀疑,她是提前预料到了这一切,宁愿延迟三年再考,也不愿依附东宫谭悬镜。